2000年盛夏的某一天晌午,天气酷热无比,火辣辣的太阳似乎要把头顶上的草帽烧着,而我却和我的父亲一道弯腰弓背地蹒跚在黄土高原的某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地里锄草。头上的烈日固然凶猛,可我的脑子里反复季纠结的却是当前这左右为难的处境。
初中毕业考试已经结束一个多月,在得知自己只考了266分的总成绩以后,我才真正开始担忧起自己未来的前途。为此,我还做了一件连自己的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就是,我把我那蓄留了整整两年的一头长发给剃成了秃瓢儿。
这种拿自己头发出气的举动,兴许是为了发泄对自己的不满,又或者是为了表达自己对未来悲惨命运的恐惧。总之,我的潜意识已经命令自己放弃了希望。可笑的是,在刚刚知道成绩的那一刻,我对自己发挥竟然颇为意外地满意。因为只有我清楚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到底几斤几两,所以在成绩出来以后,我还煞有介事地骑上我的那辆破旧的二六“飞鸽”跑去学校填报了一回志愿。只不过根据以往学长们的经验来看,我的这点成绩恐怕连上最不济的东化镇高中都得央告我那位在东高当老师的大伯走后门呢。至于留级补习这种自残行为,我压根就不会考虑。在我看来,学习这个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就好比盖楼,基础没打好就是硬伤,补习顶个屁用!
眼下我所纠结的,则是在继续上高中混日子还是老老实实地学门手艺之间左右为难。很显然,这个a和b我都是不想选的,如果还有c可以选择,我当然会毫不犹豫把a和b双双排除。问题是,我哪还有c可以选?不用联想的多远,就从当下我和我老子两人这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可怜模样便可以看出我是一个多么悲剧的角色了。虽然我的年龄离十六周岁还差几十天,但是按照农村普遍的虚岁计算方式来讲,我已经正儿八经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如果现在不好好规划自己的前途,未来恐怕难以逃脱当一辈子农民的命运。于是,我变得左右为难。
如果单单从年纪来考虑,我当然还是希望继续上学的,况且以我家的条件,上几年高中倒也不算过分。然而,一想到高中课程就是初中课程的升级版,我的心里就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提起这件事情,就不得不追朔一下我初中生涯里最悲剧的两门课程,那就是数学和英语。初一时,我的数学成绩勉强还算及格;初二时已经跟不上节奏;初三时没办法了只能每次去抄我同桌张薇的作业,因为她是数学课代表。记忆里,每每上数学课的时候我都在胆战心惊地祈祷着我们班那位非常严厉的、戴着茶色近视眼镜的女老师别再提问我。尽管我从心底里一直敬重我的数学老师,却也落下了害怕上数学课的毛病,因为她每次的提问都是看着学生的眼睛叫人的,所以我这个坐在前排又底气不足的落后分子便屡屡中招。心里恐惧之余我也曾抱怨过自己的区区一米六的身高,无奈这方面更是我人生的一大硬伤而无法改变,正因为此我之前的整个学生生涯都是在前排度过的,我也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委屈或者说自然。至于另一门更加悲剧的英语,我当真只能厚着脸皮写检讨了。初一,全汉字标注;例如:英格离史、古得猫尼、啊服特弄等等。初二,已经连汉字都懒的标注了。初三,我是听着天书度过的。我勉强记住并且能够默写出来的英语单词大概只有“iloveyou”、“hello”、“goodbye”之类好学易用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当我得知毕业考试这两门课程居然合计考了71分时(数学33英语38),惊讶的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总而言之,我对上高中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感。再者,东高距离我家也不过区区十公里的路程,这个距离近到我几乎可以认定,即使是在上学的时间我每天早上都需要挑一担水才能赶去学校。如果非要说高中还有什么值得我向往的东西,那便是有语文和分文理科了。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我真的非常喜欢上语文课,以及那首我老听见某老师办公室里播放却一直没有学会的《文科生的一个下午》。顾忌到自己以及家庭的原因,我也曾试图接受现实地想去选择一门合适的手艺来打发我的未来人生,但结果却更加让我失望。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不愿意去干那些靠体力吃饭的工作。这种罪我已经看够了,也受够了!因为我实在不愿意让自己去重复父辈们正在经历的人生。这个理由看起来牵强,却也不是没有道理,哪怕我学习成绩十分差劲,但我心里仍然保留着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侥幸和期许。所以,一旦遭遇到这种两难的选择,我的内心世界里便充满了烦躁、无助、失落、痛苦等种种负面因素。就好似一个落水的人,四肢在不断地挣扎,可脑袋里还在企盼着身边能出现一根浮木,或者一根稻草……
头顶的烈日丝毫没有降低温度的迹象,我抡着锄头的动作却因为思绪的飘飞而渐渐凌乱。终于,当我将手里的锄头发挥到极致,不仅将杂草清除同时也将庄稼苗子视为异类一起毁灭之后,我那素来性格温顺的老爹终于不再淡定。一面心疼地拾起我“犯罪”的证据痛心疾首地颤抖,一面厉声叫停了我继续破坏庄稼的恶劣行径,并且在看到我似乎不以为然、毫无悔改之意的表情后,“宽怀大度”地吼叫着让我赶紧滚回家去!
我的思绪终于被父亲的怒吼拉回了现实,稍一抬头方才感觉到喉咙里干的直冒火,想要开口解释两句又摄于他老人家罕见爆发的脾气而不敢造次。略显内疚地对着父亲手里的“庄稼尸体”默哀了三秒钟之后,我干脆破罐儿破摔地“遵从”了老爹的旨意,一声不吭地抖掉锄头上的泥土,耷拉着脑袋走下地畔。
走出老远,隐约听到父亲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句便不再出声,我才偷偷地别过身子瞄了一眼。发现父亲已经转身继续干活儿,我总算放心大胆地吁了口气,晃晃悠悠地扛着锄头往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心情低落的想要自杀。
然而,心情这个东西还真是如同天气一般诡异莫测的。就在我以为自己又将浑浑噩噩地蹉跎过这一天光阴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惊喜仿佛一张巨大的馅饼从天际飞来,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头上。从我的母校八里村小学传来的消息,清华中学有我的录取通知书,让我尽快去学校教导处领取。
呵!呵呵!我的妈呀!这是个什么情况?在我还没踏进家门,就在村口听到闲汉白老三的传话之后,我一时间惊呆了。不是我不明白,实在是这个世界变化的太快!几秒钟之前我尚且死气沉沉,几秒钟之后便如同疯狗般仰天嘶吼了一声,几乎忘了自己肩上还扛着一把锄头。看到白老三憨憨地对着我笑,我很是难得地说了一句:谢谢三叔!随即一个箭步加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回家里,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形象,便火急火燎地蹬上我那辆伤痕累累的飞鸽“飞”出了村口……
我所居住的村子名叫八里村,距离最近的小镇清华镇刚好八里路,因此得名。我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位于清华镇中心的清华初级中学,也是我学习和混沌了三年的地方。所谓清华,跟我们认知的那所最高学府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源于镇西有一座年代极为久远的古庙叫清华庙而已。据我所知,我们清中至今还没有出过一位清华毕业的学长。所以每年的开学典礼上,我们那位张老校长总是会语重心长地鼓励我们一定要努力学习,以期有朝一日能够让清华镇名副其实。
尽管只有短短的四公里路程,可我因为心情极不平静的缘故竟觉得十分漫长。一路上,我的脑子里都在反反复复地思索着我即将见到的录取通知书会是什么样子。我现在不禁要对我那在东高当教师的大伯感激涕零了,因为我当初填报志愿之前曾特意请教过他老人家的。犹记得,我选择的五个志愿全部都是中等专业学校,而且其中前四个都是在黄原市,也这是完全从实际角度出发而选择的,因为报考本地的学校有可能会降低录取分数线。至于最后一个志愿,则完全是我自作主张补充的,学校名字赫然是:省广播电视学校播音主持专业。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不过这些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终于在辍学和上高中之外多了一个更好的选择。于是,当我心里不停念叨着即将收到录取通知书这样一个天大的喜讯的时候,似乎连脚下的泥泞路面也变得可爱而俏皮了,飞鸽的踏板被我的双脚舞成了迅疾的风车。
不一会儿,我的飞鸽终于驾临清华镇,清中的大门也远远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之间感觉自己的心跳有明显加快的迹象,因为,直到现在我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收到录取通知书,我甚至开始怀疑先前白老三是不是跟我开了个玩笑。临到学校门口,我减缓速度从飞鸽上下来,小心翼翼地推着车子走进了清中的大门。
如今正值暑假,学校里显得空荡荡的,偶尔从校园右侧的那排窑洞前经过的一两个教师模样的身影才令我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是的,在没有亲眼看到录取通知书之前,我无法抑制这种紧张的情绪。
我停好自行车,忐忑不安地来到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门前。尽管办公室门敞开着,我依然礼貌地喊了声报告,在听到一声熟悉而低沉的“进来”之后,才抬头挺胸地走了进去。教导处的高主任是我初三的物理老师,由于我当时对电学表现出了浓重的兴趣,所以成了他眼中的好学生。认出是我以后,高老师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不待我说话便在他办公桌上的一沓子信封中翻找出一封写有我名字的信封递过来,点点头异常欣慰地说:“很不错!是黄原经贸学校,以后要好好努力啊!”
“谢谢高老师!”从高老师脸上露出笑容的那一刻起,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我接过老师递来的信封,眼睛从信封的名字上轻轻扫过,看到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名字方才喜不自胜向老师鞠躬道谢。
貌似一名已经毕业的学生,心理上似乎对自己的老师也不再像以前上学时那般畏惧了。我先前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收到录取通知书。一旦确定了事实,我心头的喜悦才喷涌而出,一边兴奋莫名地对老师表达了感谢,一边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老师的祝福和表扬。对于像我们清华中学这样的小镇学校来说,本身局限于教育环境和学生素质的困境,每年毕业的学生中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能够继续上学就算是不错的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能够在中专学校里学习一门专业技术,几乎等于摆脱了窝在山沟沟里当一辈子农民的命运。因此,说老师表扬我,还真不是自吹自擂。
幸福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从教导处办公室出来时脚步都是轻飘飘的。右手紧紧地攥着那封似乎已经改变了我命运的录取通知书,我有一种想要放声歌唱的冲动,不过我还是努力抑制住心头的兴奋,推着自行车一直坚持到出了学校大门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
信封里的录取通知书并没有什么特别,除了告知具体的专业、报名时间以及办理户口迁移的相关事项外也就是通知书正面的校区照片有些惹眼。尽管如此,我的眼睛照样如同雷达一样不厌其烦地扫描了老半天,这种心情就好比一个刚卖掉公鸡的老大爷突然间收到一张百元面值的红票子,不细心验证一下就放不了心。磨磨唧唧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我把通知书连同信封一起郑重其事地放在上衣的内侧口袋里,甚至还耐心地检查了一下衣兜是不是结实或者有破损,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推车走在清华镇的街道上,我的心情格外舒畅。此时,基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喜悦,我的脑海中又情不自禁地产生出两个小小的愿望。第一个愿望,吃一碗清华镇最有名的小炒肉拌面。这个愿望我决定立刻去实现,因为我兜里装着十块钱,而一碗面的价钱是三块五。尽管如此,我的整个初中生涯中,只在初三的上半学期被辍学在镇供电所上班的同学郑晓东请吃过一次。只一次,我便时常怀念那一碗面的味道。第二个愿望,我要给我的同桌张薇写一封信。我之所以要给她写信,是因为此时我的心中悄然涌动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
夕阳西下,美丽的晚霞像一串串鲜艳的花朵绽放在延绵的山顶。我晃晃悠悠地蹬着我的飞鸽,一边回味刚刚吃过的拌面的味道,一边思量着如何向张薇表达自己对未来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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