皤滩镇,仙都脚下。
“抓人啊,抓人啊!大和尚喝了花酒要逃账啊!”眼见前边一个胖大和尚,灰布僧袍,手提禅杖,从人群中窜了出来,颈上的挂珠提溜乱跳,边跑边喊道:“洒家几时喝过你的花酒!”说着已欺过少年身旁,少年这才看到他身后紧跟一名女子,衣着鲜艳,身姿妖娆,紧追不舍,口中大骂道:“臭和尚,有种的站住!”少年看着他俩转过了街角,正准备继续前行,忽见街角处一只大手不知从何处伸出,一把搂住了女子腰肢,女子不待呼救一声,人便不见了。
少年略感不妙,拔步追了上去。拐过街角,却见那和尚一手挟女子,一手提禅杖,身影已远。
那和尚将女子掳至镇外树林中,放了下来,说道:“姑娘,你胆敢污蔑洒家,可知道洒家的绝招是什么!”女子道:“是什么?”和尚道:“‘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你听说过没有?”女子道:“没有,那是什么?”和尚哈哈大笑,说道:“你想不想尝尝?不过试过之后,可就成了‘天地阴阳交征大悲赋’了!”说着欲挑女子的下巴。女子避开他轻佻,骂道:“好你个花……”话未说完,忽然间斜刺里窜出一剑,剑势好快,直取和尚后心。和尚早已察觉,转身将女子挡在身前。剑身轻转,避了开去,使剑之人在空中拧了个花,落在俩人面前。竟是一个俊俏公子哥,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和尚道:“哪里来的小子,坏了佛爷的兴致,你可知道爷爷是谁?”禅杖一振,叮铃作响,说道:“爷爷便是——”那人待他说到这儿,张口齐道:“苍龙岭上白云寺,罗星塔下滕法璘!”和尚惊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哼,连日来你做了多少桩案子,每每留下姓名,不就是怕别人不知道么?今日居然敢在我仙都脚下作案,当我仙都派是病猫吗?”和尚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摇头:“仙都派,怎么又是仙都派,最近真是犯仙都派的晦气!好小子,洞虚老道是你什么人?”那人道:“正是家师。”和尚道:“嗯,这就是了。我最烦你们这些假道士,一点职业操守都没有。爷爷我好歹还穿件僧袍,你瞧你,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报上名来,爷爷杖下不杀无名之鬼!”那人道:“一个和尚不在庙里念经,跑到这里胡说八道,我闻惊风就叫你尝尝法的厉害!”和尚道:“好你个闻惊风,我让你惊风,从今天起,爷爷叫你望风便逃!”话未说完竟忽然抡起禅杖,跃了过来,喝到:“吃爷爷一招‘佛法无鞭’!”闻惊风侧身闪过,和尚一落地,竟头也不回,提着禅杖溜溜跑了。闻惊风冷笑一声:“你才是望风而逃。”不再追去。
女子道:“不能让他就这么跑了,我的……我的银子!”闻惊风不知何时手里却已多了一个锦缎钱袋,满满的银子。女子伸手欲夺,闻惊风随手躲开,说道:“好好的一个女子,怎的入了风尘?”女子狞笑一声,道:“哟,怎的,公子也想来亲近亲近?”闻惊风忽然正色道:“我只是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女子吟吟笑了起来,说道:“公子的嘴儿可真甜啊,夸人都这么含蓄,真是讨人喜欢。”轻自叹了口气,又道:“唉,只可惜我时运不济,很小的时候,爹娘便在卧仙楼被杀,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有什么办法。若不是老鸨收留,说不定早已横尸街头。”闻惊风道:“原来是这样,你随我来。”女子说道:“先把银子给我啊!”闻惊风不理,直往镇子走去。
二人来到一家旅店门前,女子见门前悬挂“加肉旅馆”牌匾一块,黑漆金字,端的霸气。女子道:“这是什么地方?”闻惊风冷笑一声,说道:“你口口声声说是卧仙楼女子,怎会连这加肉旅馆都不知?你当我跟那姓滕的和尚一样,黑白不分吗?又哪有爹娘一起去妓院的道理?追白账还用得着你一个弱女子亲自去追吗?”说着在她背后一推,走进了旅馆内堂。内堂门口两个大汉伸手阻拦,闻惊风道:“老板在否,这个满嘴瞎话的女人,卖了!”女子道:“闻惊风,你……你妈炸了!”
这一切都被少年看在眼里,树林中他本想出手救那女子,却晚了一步。也因此听得闻惊风如何套取那女子话语,此刻跟来加肉旅馆,闻惊风径直拆穿女子谎言。耳听得馆外茶摊上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啧啧称奇,便问道:“敢问二位,不知这加肉旅馆什么来头?”一书生急忙压低了声音说道:“嘘,小点儿声!”另一书生道:“这加肉旅馆据说是本地有名的酒馆娼寮,表面是寻常不过的旅店,内里却是装潢精美的天上人间,远非醉仙楼所可匹及。你瞧适才一男一女进去,那女子天仙样貌人间尤物,男的锦衣绫罗腰缠万贯,看来所传非虚,诚不我欺。”少年暗自惊讶。这时闻惊风已独自出得馆来,正将几张银票揣进怀里,口中喃喃道:“这下大会的经费可是足了。”一书生又道:“你看,光是找零就这许多银票,出外消遣这一夜,得是一掷千金呐!”另一书生道:“什么时候咱哥儿俩也能这样消遣一回,不枉此生!”“兄台,苟富贵,无相忘。在下能否光顾这加肉旅馆,可全赖兄台啦!”说着抱拳拱手,另一书生急忙还礼,道:“还得仰仗阁下才是!”
少年却知那银票乃是卖身而来,顿觉流言蜚语人言可畏。这样一个姑娘,虽然谎话连篇,但也不应就此流落风尘。想着便走入馆中,俩书生暗自艳羡。
少年刚走入内堂,却见几个大汉已瘫倒在地上,各自捂着嘴巴,呜呼哀嚎,指缝间汨汨流血。那女子立在当中,擦拭着手中一把小刀。少年惊道:“姑娘,你……”女子转过身来道:“你看啥,找打吗?”少年道:“不不,我,我只是路过。”女子俯身从一个大汉身边拾起一块玉佩,说道:“姑奶奶看中的物件,你也敢来抢?”说完拨开少年,走了出去。俩书生看她看得眼直,女子喝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你眼珠!”俩书生只得埋头喝茶。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少年已起身,沐浴更衣,他总是喜欢在清晨沐浴,这样一整天都会觉得神清气爽。之后在道边小摊吃了碗馄饨,便背负长剑,往仙都山走去。
仙都山,古称缙云山,与黄山、庐山并列为轩辕黄帝三大行宫。唐天宝七年,一日,缙云鼎湖峰上突然霞光四射,五光十色,只听得丝竹管弦,仙乐鸣奏,朵朵彩云从黄云绛雾中徐徐下降,围绕着鼎湖峰萦回飘荡,直至夜深始渐渐隐去。刺史苗俸倩亲睹异景,上报朝廷,唐玄宗闻言大悦:“缙云真乃仙人荟萃之都也!”并亲书“仙都”二字,遂改今名。五代道士杜光庭《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将仙都山列为“三十六洞天”之一,名曰“仙都祈仙天”。故仙都历来为道士清修所在,大兴宫观,期荫仙风。仙都派也由此创立。
自皤滩而至仙都,须经一条绵延向上的古驿道,这便是苍岭古道。少年缓步而上,见驿道两侧大山夹峙,山道蜿蜒崎岖,山壁上碑刻甚蕃,古迹斑驳。仔细看去,竟有唐人刘昭禹诗云:“白云随步起,危径极天盘。”可见其对古道之险峭峻绝,叹为观止。
又行半日,转过几个山头,方始看见直插入云的鼎湖峰。鼎湖峰脚下开阔的一片湖面,水气氤氲,若隐若现,依稀间便有船家在远处撒网打渔,惬意闲适。少年看得出神,回过神来,才又继续寻路而上。刚转入石梁阶梯,忽然迎面飞来一柄浮尘,少年伸手一抓,已将浮尘握在手里,成对峙之势。只见浮尘另一端竟是一名清秀道姑,青罗道袍,头束纯阳巾,剑眉修长,眉宇间甚是英气逼人。居然就是昨日的假青楼!只听道姑道:“识相的交出请帖,道奶奶饶你不死。”少年忍俊不禁,说道:“昨日见你还是个风尘女子,今日竟又成道姑了,这么快便看破红尘了么?”道姑一怔,问道:“你昨日见过我?”少年放开浮尘,说道:“昨日我路过加肉旅馆,正撞见你打趴几个大汉,难道你忘了?”道姑道:“呃……原来是那个逛窑子的。”说着收了浮尘。少年也不便解释,只好尴尬地笑笑。道姑又道:“看不出来,你小子武功还不错。你也来仙都大会么?先把你的请帖拿来我看看。”少年将怀中请帖微露一角,说道:“你想要这请帖,又何必来抢,我带你进去便是。”道姑想了一想,说道:“也好,这样更不容易被拆穿了。”
二人一同上路。道姑问道:“你是哪个门派的,叫做什么?”少年想了一想,道:“我是仙居派,叫舍胆。”“蛇胆?哈哈,怎么不叫熊掌呢?”少年道:“我本名舒坦,师父收我之时,觉得我的名字太过狂妄,打起架来,免不了受人讥讽,什么‘大爷就让你舒坦舒坦’之类,于是舒字舍半,改坦为胆,就成了‘舍胆’。”道姑道:“哈哈,洞灵那老头儿果然有点意思!”舍胆心下一惊,自己并未提起师父名讳,她怎会知道!况且江湖上一向鲜有人知仙居派的名号,自己入门之前也从未听说过师父,如今入门虽已四年有余,却从未见过师父在江湖上走动,也并不知师父与哪位江湖人物有来往,这少女竟一语道出师父法号,岂不奇哉!于是问道:“你知道家师?”道姑道:“我常听爷爷提起,爷爷说仙都派西边有个仙居派,仙居派的洞灵老头儿很有意思。”舍胆更加惊诧,问道:“不敢请教姑娘芳名,尊祖父是哪位?”道姑却轻盈一笑,道:“我不告诉你!”舍胆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上山来?”道姑道:“你猜!”舍胆自讨了个没趣,转念道:“我想,多半是为了那玉佩的主人吧?”道姑一怔,急忙道:“也不全是。主要是爷爷叫我来的,顺便找那玉佩主人的晦气,谁让他那样欺负我来着!”舍胆道:“是闻惊风的?”道姑道:“咦,你知道他?他剑法凌厉,人也聪明,就是这名字好怪,他们‘惊’字辈的人都好怪,什么‘步惊云’‘林惊羽’,他又叫‘闻惊风’,你说还会不会有‘月惊山’‘别惊鹊’‘鸟惊心’这些?”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舍胆见她说话时一脸天真,暗自叹了口气,只想集中精神好好想想女子的爷爷到底是何方神圣。
正思索间,二人已经来到仙都山门前。只见两名知客道人拦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细加查探。舍胆隐约认出白衣女子即是前日在楠溪江上遇见的翩翩少女,暗叫一声“不好”,快步来到山门,耳听得那女子清音曼妙,说道“七秀”“贪玩”“走散”“遗失”云云。道姑却直直地盯着女子,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舍胆视若不见,向知客道人轻微一示请帖,略一拱手,便拉着道姑匆匆而入。知客道人忙着纠缠白衣女子,并没有多加理会。进得山门,忽见对面急急奔来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身后远远追着一名道童,伸手呼唤,似乎在说“师兄慢些”。舍胆将道姑拽在一旁,让男子擦身而过。道姑终于将目光从白衣女子身上移开,回过神来,只见闻惊风竟然飞奔而去,喜悦不已,刚喊出一声“闻——”却被身边舍胆遮捂,低语道:“轻声!那请帖是前日我在楠溪江上画舫里捡到的,想来便是山门前那名女子落下的,咱们快先进去!”舍胆便拉着道姑匆匆而去。道姑却不自主地回头遥望着闻惊风。只见闻惊风直直奔向山门,停在女子身前,不住地向知客道人解释:“这位姑娘确系七秀门下弟子,我以性命担保。”知客道人似信非信:“既然是闻师兄说的,自然不会有错。”闻惊风又回头敲了敲她额头,似是在嗔怪,至于说了些什么却因走得远了没再听见。道姑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玉佩,透骨冰凉。
仙都山大会原本是仙都派十五代祖师定下“戒杀刀”门规时,一同定下的派内律会。每名学艺完毕的弟子都授一柄匕首,名曰“戒杀刀”,并有四句训示“严戒擅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意在严禁妄杀无辜,否则到每两年一次在仙都山大会,便得在师长兄弟之前,以这戒杀刀自行了断。自二十二代掌门黄木道人创出两仪剑法,到二十三代水云道长中兴,仙都山大会逐渐演变成派内论武参剑的大会,由此仙都派日益发展壮大。而到了第二十四代掌门人、也即当今掌门人洞虚道长之时,仙都山大会已成为广邀天下剑派共同论武交流的武林盛事,久之便只称为“仙都大会”。这次受邀的门派便有青城、点苍、雁荡以及七秀在列。
龙虎观众,只见洞虚道长一身紫色道袍,头顶莲花冠,中间别一根玉簪,如凭虚御风,缓缓走入正厅,一一拜会众人。事毕,七秀派请以舞剑。七秀派源自唐代公孙大娘,以剑舞闻名于世,向来只收女弟子。剑舞之时往往以琴瑟鸣和,演变出“霓裳羽衣”“春江花月夜”等套路,招式华丽而不繁琐,曼妙轻盈的舞姿当中暗藏种种玄机。今日七秀派九名弟子同舞,正是乃师三年前从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孜孜复原的“九音惊弦阵”。九名身姿娉婷的弟子各持九种不同剑器,以九种不同音阶定位,分别是宫、商、角、徵、羽、变宫、清角、变徵、闰这九位,或宛转悠扬,或慷慨激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转折起伏,变化多端。在外仙音缭绕,在内剑气纵横。座中众人目光中极尽的美妙绝伦,心底却说不出的胆战心惊。倘若一不小心落入阵中,恐怕满目美景之时早已魂归天外。
而在九名七秀弟子中,踩在“羽”位、手持双手短剑的白衣女子,最为惹人注目,座中众人大多半是盯着她的。站在角落里的道姑早已认出这便是山门前遗失请帖的那名女子。转头向仙都派众瞧去,只见闻惊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名女子,心神飞扬。
舞罢,剑气消散,余音犹绕梁不绝。众人无不拍手称绝。洞虚道长道:“七秀派‘九音惊弦阵’当真世无可匹!”
之后,便是各派弟子比武论剑,约定每派各派八名弟子出场,先进行淘汰制,直到每派仅剩两名弟子,再轮番进行比试。最终以获胜场次多者为胜。中间若是连胜两场,便可以下场休息,以待再战。
舍胆聚精会神地观看着眼前的比剑,发现诸派剑招互有所长,各有千秋。几番论战下来,仙都派仅剩下闻惊风与一名叫言惊人的弟子。因仙都两仪剑法乃是双人同使,其他派对敌之时也得是两人一同出场。然而两仪剑法乃是按着易经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步法出招,阴阳生克,生生灭灭,消消长长,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俨然便是小型的两仪剑阵。而其他派弟子即使每日同练,默契程度也难以相较,更何况有些是临时组建的搭档,因此多有不敌。各派心知肚明,但因这是仙都派场地,也不便多做争辩。闻惊风与言惊人已经连胜七秀、雁荡,而青城派也同样赢下了七秀、雁荡,此刻正与点苍派比试。众人皆密切关注着交战双方,尤其是青城派门人,只要他们再赢下这一场,那么整场比试那便十拿九稳了。
道姑却一心一意地注视着闻惊风,他下场休息之时总会去那七秀女子身边,伊人在侧,拭汗对笑,旁若无人。道姑眼睛望着,手指触着玉佩上“永以为好”四个鸟篆刻字,像一刀一刀刻在心上。“‘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大概说的就是他们吧,他弄丢了她送的琼瑶,一定很着急吧……”眼望着,眼望着,道姑竟不自觉地朝二人挪了过去。此刻大厅正中青城派突施一招“平沙落雁”,剑尖已经抵住点苍门人的咽喉。众人齐声喝彩。喝彩声中,大概只有三个人与这眼前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隐约听得一句曼语轻声道:“那是谁?”闻惊风转眼瞧向缓缓走来的道姑,已经认出她便是那天假扮青楼女子之人,刚想开口说“她是我的妓女朋友”,恐怕误会,于是改口道:“我的一个道姑朋友。”道姑怔怔地立在那里,手里的玉佩差点跌落。她本想还他玉佩之时祝他再战告捷,可是此刻却直直地杵在那里,动也动不了了。
这时闻惊风与言惊人又已上场,与青城派比试。青城派若再胜了,那便自然全场无敌。比剑甫一开始,青城派两名弟子趁着前战兴酣之意,妙招频出,闻惊风与言惊人乍临大敌,手足无措,数招间,已然处于被动之势。长剑频舞,只能全然采取防御。道姑呆呆地望着七秀女子,她紧张焦急的神情,满满的全是他,眼睛里俱是深情,缱绻不离。道姑黯然回到角落,眼眶早已湿润。舍胆让神情恍惚的道姑靠在自己肩上,只听道姑喃喃道:“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我名字,只说是一个道姑朋友……我,我叫慕容啾啾……”舍胆的肩侧已湿了一片。
眼见青城派占尽上风,逼得闻言二人退无可退,然而却在胜券在握之时,急于求成,选择了与闻惊风对拼一招。只听“砰”的一声,闻惊风虎口登时震开一个口子,手中长剑犹自震颤,嗡嗡不绝。然而,青城派的优势也已削弱大半。四人再度跃入战圈,闻惊风与言惊人便渐渐扭转了战局。他二人一人左手剑,一人右手剑,六十四招两仪剑法使将开来,绵密繁复,不露破绽。眼看闻惊风便要一剑削向青城弟子手臂,报自己一箭之仇,口中喊道:“撒剑吧!”却听“叮”地一声,长剑已被外来一剑格开。定睛瞧去,原来舍胆已经跃入垓心。
闻惊风道:“你是谁?”舍胆道:“少废话,出招吧!”本来青城派功败垂成,心有不忿,此刻见来了个愣头青帮自己出气,纷纷退在一旁。而仙都派只道这小子是青城派的帮手,见他是一个人,绝难抵挡两仪剑法,那便再收拾了这小子,让青城派输得心服口服。闻惊风望向洞虚道长,见道长目光如炬,不置可否,当下展开剑势,闻惊风右手执剑,言惊人左手执剑,两人已站成两仪剑法中“噬嗑卦”的方位,一来言明对方已咄咄逼人,二来表示自己必能够重罚主义,排除障碍。
之前慕容啾啾如何走向七秀,又如何立在半中,如何回来,舍胆全部看在眼里,眼见闻惊风又要赢战、春风得意,当下心念大动,再也忍耐不住,一跃而入。此刻见对方摆好了阵势,当即长剑一抖,施展开自己于仙居山四年所学“太灵剑法”,攻了过去。
厅堂之上,顿时剑光火影。洞虚道长看着少年剑法,不禁“咦”了一声。几十年前,他曾听师兄洞玄道人提起过,江湖中有一个黑面少年,能够独使两仪剑法,但他所言乃是左右双手各执一剑,两仪剑法才能使开。眼前这少年却是单手单剑,招式与两仪剑法虽有不同,但内在的剑意却的的确确是两仪剑法无疑。洞虚道长毕生专研两仪剑法,绝然不会看错。然而也是满腹狐疑,那黑面少年如今算来已是耄耋之年,莫非这小子是那人的传人?
闻惊风与言惊人看这愣小子的招式,似曾相识,像是两仪剑法却又不是,怪里怪气,然而他一味猛攻,势不可挡,只好先行防御再伺机反杀。此刻舍胆神情激愤,剑招虽是凌厉,却不能伤对方半分。饶是太灵剑与两仪剑法相生相克,闻言二人只要把握住他刺剑而来的节奏,并以两仪剑法中相同的剑招化解,那么虽与他的剑尖总距寸许,却能够泰然处之,绝无危险。每次化解,总能博得厅上一声惊呼。众人却不知其中门道,只道仙都派剑法了得,总能够化险为夷,立于不败之地。
洞虚道长早已看得明白,这小子的剑法其实是将两仪剑法拆开使用,有时取阴势,有时取阳势,或阴转阳,或阳转阴,然而转折变化之时,节奏气韵却与两仪剑法全然不同。为避免转折停顿卡滞,剑招倏忽缥缈,显得十分空虚灵动。变化上自然不及两仪剑法繁复无穷,也及不上两仪剑法的浑然圆满,然而单人对敌却显得快捷方便许多,一时之间也难以找出剑法中的漏洞。
却说闻惊风与言惊人每三招之间已能够还击一招,二人配合越来越紧密,忽然之间左虚右,右虚左,中形空虚之势,正是两仪剑法中的“离卦”诀,将舍胆团团笼罩在剑光之中,只要他不堪承受、冲入空虚之中,立时叫他身上多出几个窟窿。
舍胆已心知不妙。适才自己出手之时见对方总能够化解自己的剑招,不管多么精湛的技艺都被消解无形,于是心底越来越迟疑,剑招上也就越来越慢。将师父临行前交待的‘交手之时不能有半点迟疑,只管使出太灵剑法,必能克敌制胜’,完全忘诸脑后,致使现在面临大败。眼看便要冲入中空,余光中忽然瞥见慕容啾啾神情呆滞,面色苍白,舍胆顿觉无助,恨自己无能为力,近不能抚慰意中人伤情,远愧对师父谆谆教诲,想起师父如何教自己剑法,又如何将自己入门前所练“天外飙血”融合到“太灵剑”中,更名为“神游天外”。想到“天外飙血”,想起自己年少之时,父亲行镖途中遭遇大战,却因祸得福拾得了一招“天外飙血”的剑谱,只可惜后来他也因难以练成这剑招而走火入魔,导致万劫不复,只能在临终前将这夙愿寄托在自己身上。之后自己远赴北海,那里渺无人迹,终日寂寥。湖畔荒野中,自己每天在悠悠日光下练剑八个时辰,忍受非人之苦,终于练成那一招“天外飙血”。重返武林之后打败不少江湖好手,后来虽败在洞灵道长剑下,却也因此能够拜入乃师门下。念及父亲,不能实现他“出人头地”的遗愿,心下大恸,忽然大喝一声“啊——”左足猛踏,整个人如飞豹般骤然跃至半空,几与房梁平齐,猛然下堕,剑尖直指而下,正是自己年少时千万次练习不怠的“天外飙血”!洞灵道长的“神游天外”是将“天外飙血”的首尾约略,好转接启承太灵剑法中其他的剑招,然而这却失去了“天外飙血”原有的全然不顾及后果、险中求胜的精髓。此刻舍胆忽然使出“天外飙血”而不是“神游天外”,早已是身体本能,来不及多做思考。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甚是突然,闻惊风和言惊人反应不及,言惊人的手腕已然中剑,长剑“呛啷”一声跌落在地,血“嗒嗒”滴落长剑上。众人张大嘴巴,兀自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变化。
洞虚道长缓缓走入垓心,说道:“小兄弟,好剑法,洞灵可曾到了吗?”
舍胆心下一惊,原来他已看出自己的来历。洞虚道长初时以为舍胆与那“黑面少年”有关,可是再仔细想去,便想到了自己师弟洞灵道人。洞灵十年前痴迷于将两仪剑法整理成单人剑法,被自己训斥之后负气下山而去,从此不见踪影。看这小兄弟剑法,八成便是他小有所成,回来找自己出气。弟子既来,量他本人此刻也已在厅中。
“哈哈哈,师兄好眼力!”便自后厅翻身跃入一名道人,穿着与仙都派无异,只是长髯垂胸,月冠檀簪,比之仙都诸位道人更显仙风道骨。
舍胆道:“徒儿拜见师父!”洞灵道人道:“好徒儿,不错,替为师大煞了洞虚威风!”
洞虚见他自后厅跃出,手持一个黄布包袱,便知“羲清古剑”已被他夺了去。那羲清古剑本是仙都派历代掌门人佩剑,只是第十四代祖师菊潭道长在仙游恒山之后便即遗失,仙都派也在那时元气大伤。洞虚道长自入派以来便不断寻求羲清古剑下落,近年终有所获,并于前几日刚从“花影无踪飞刀常”手中夺来。那飞刀常虽是个胖子,轻功却极为了得,夺剑之时颇费了番功夫。本来想在弟子赢下整场比试之后,再宣之众人,以振仙都之威。不想此刻却被自己离经叛道的师弟乘虚而入,抢夺了去。这件事就连自己的弟子们都没有告诉,他又怎的知晓了,莫非他一直秘密地监视自己不成?
想到这里,洞虚幽幽地道:“好师弟,好深的功夫!现在还剑,话还好说。”洞灵道:“我这人偏不爱听好话。”洞虚道:“瞧你徒弟的剑法,想来你已小有所成,今天就让你领教仙都正宗两仪剑法的奥妙。”话未说完,手中已多了两柄长剑。闻惊风等人俱是诧异,派中并无双手剑秘诀,难道师父要独使两仪剑法?
洞灵见他双手持剑,已经猜出他心意,说道:“师兄,你总是训斥我妄想独使两仪剑,怎么,你自己倒使起来了?”
洞虚道:“本领差的固须两人同使,功夫到家的,当然是一个人使的了。只是你的剑法却是旁门左道,路数不对!”要知这两仪剑法自黄木道人创建以来,向来是两人同使,洞虚也只是听闻可以一人独使,自己从未见过。洞灵离开仙都之后,自己潜心思索,终于找到了这其中的些许法门,时常演练,却从未真正对敌。眼下遭此一难,只好使出绝技。
洞灵道:“好,我倒要见识见识,是你的‘单仪剑法’厉害还是我的‘太灵剑’厉害!”左手间包袱一甩,露出一柄藏青古剑,夔龙纹饰,右手捏个剑诀,长振一声,便舞个剑花,与洞虚周旋在一起。三剑相互击打,发出清脆的响声,却不似弟子们比剑之时剑光剑影大盛。剑招看似平静安宁,实则危机四伏,凝而不发,只要找准时机把握机会,立即杀机乍现,克敌制胜。闻惊风等人素未见过师父出手,也从不知师父两仪剑法的搭档是谁,更不知这两仪剑法难道还能独使。此刻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剑斗,希望从中学得一二绝招,以图剑法精进。却不知十年前洞虚两仪剑法的搭档正是洞灵。洞虚右手剑,洞灵左手剑,他俩虽是同辈中年纪最小的,却一时之间成为个中佼佼者。只可惜洞灵后来剑走偏锋,洞虚苦于再无搭档,不得已只能苦心孤诣钻研独使两仪剑的方法。洞灵却是精简了两仪剑法的部分剑招,并以节奏、气韵上的变化易之,走的是轻灵空洞的路子。另外又多收了几名带艺投师的弟子,将他们剑法中可取之处尽数糅合在“太灵剑”中,使其丰富。
转瞬间,二人已斗得七八十招,招招精巧,甚是微妙。说时迟那时快,洞虚双手剑法变化之际略有延迟,已被洞灵抓住机会,抢占了先手。只见他手中剑法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厅堂之上剑光陡然大增,洞虚双手剑频频招架,堪堪便已不敌。只听洞灵一声“着!”剑尖已经刺在了洞虚左腕“神门穴”上,饶是洞虚运足全身的气力紧紧握住剑柄,不使堕落,手臂上兀自青筋暴起,不住颤抖,然而还是败了。早有徒弟上前查看伤口。洞虚怅然说道:“师弟,你的剑好快。”洞灵笑道:“非是师弟剑快,而是师兄剑太慢了。”洞虚冷哼一声。
正凝声间,忽听厅外传来一声“丢人现眼!”,洪亮震耳,显然内力不浅。洞灵适才还沉浸在获胜的喜悦之中,此时与洞虚同是一震,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人拄着一根枯树杖,步履蹒跚地走进堂来。待他走得近了,众人才看清是个样貌清癯,身形佝偻,须发全白的老头儿。慕容啾啾早已喊了声“爷爷”扶了上去,老头儿拍拍她的手臂。众人心道:“这老头儿刚进来便有道姑喊他爷爷,倒也稀奇。”洞虚洞灵二人却已认出,这老头儿正是他们几十年杳无音信的师兄——洞玄!
遥想当年二人刚入门之时,便是这位洞玄师兄接引的他们。三人虽属同辈,年岁上却相差了不止十岁,而且最初习练两仪剑法之时,全是这位师兄在教导。说是师兄,直与长辈无异。只是后来洞玄奉命下山,回来之后却似是换了个人一样,不再钻研两仪剑法,转而推崇起“上清剑”来。先师黄木道人大为光火,在那一次的仙都山大会中,饬令将其逐出师门,并督促门派弟子引以为戒。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师兄的音信。不知为何,师兄会突然出现在这仙都大会上。
两人一齐叫了声:“师兄!”众人俱皆纳罕。老者应道:“嗯,难得你二人这许多年来还记得我。”清咳一声,又道:“你二人适才打斗,只为了那一柄破剑吗?”说着朝洞灵手中古剑使了个眼色。二人心想洞玄自然不会不知道羲清古剑的来历,怎的出此胡言?老者又道:“你们都被那个‘花影无踪飞刀常’给骗了,他早已将古剑掉包,这柄才是真正的‘羲清古剑’。”说着解下枯杖上系着的包裹,抖搂出古剑。只见檀木剑鞘、青玉护手,不加纹饰,自有一股古朴典雅的气质。
“这次我来本只想还剑,却不想适才见你二人出剑,狗屁不通。两仪剑法,不得要领;太灵剑法,剑如其名,灵动有余沉稳不足,失了法中的质朴厚实,过犹不及。老头子不欲使本门绝学上清剑就此失传,你二人同使两仪剑法,与我比来。”说着将枯杖交与慕容啾啾,抽出羲清古剑,寒光瀑射,只见剑身上一道道并不规则的纹饰,显是锤叠锻打,无以复加。
仙都众弟子听他说出“本门绝学上清剑”,心底暗笑,谁不知道上清剑法乃是本门入门剑法,不过二十七招,平平无奇,怎会是绝学?洞虚洞灵却始终不知洞玄为什么如此执着于上清剑,这次又须联手与他对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二人为表尊敬,只好摆了个起手式。
只听老者道:“仙都派弟子默念心法口诀,看清楚了!”说着挺起古剑,颤巍巍地走了过去。仙都弟子口中虽默念起口诀,然而心里却是不大相信的,眼睛瞧的也多半是洞虚洞灵二人。只见他二人使开两仪剑法,剑招虽与自己相同,然而表现出来,形态威力却绝然不同,剑招惶惶间,隐隐有风雷之势。二人虽久未同练,然而再次合使,竟然比之从前更上一层。想是二人分别参悟不同的用剑方法,却均是从这两仪剑法中演化而来,因此对两仪剑法的理解,更增添了几分透彻。反观那白须老者,剑招左摇右摆,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看上去即使不攻也有自倒之势,剑招的样子,确系是入门剑法上清剑。又过须臾,洞虚洞灵两人已剑气如虹,势若雷霆,真有气吞河岳之概。只是他们无论如何也难以欺近老者。再观老者,虽然仍略有摇摆,然而徐行缓步,自有规矩;左顾右盼,不乖节目。而诸如青城、点苍、雁荡掌门这些用剑高手,却已经看出这老者剑招看似摇摆断续,实则简洁凝练,无形之中似是有一道剑气始终贯穿在剑招之间,使得招式凌而不乱、法度自然——这便是气贯。这气看不见,也摸不着,似乎也感觉不出来,然而这正是剑法的妙处所在!不论剑招摇摆到多厉害的程度,因这剑气的存在,剑招疏密错落间映带安雅,筋力老健而风骨洒落。而仙都众弟子却绝然看不出这许多门道,只道老头儿的剑招左紧右松,上紧下松,看起来歪歪扭扭,并不精彩,只是奇怪师父绝妙的剑法为何还是不能破敌取胜。老者渐渐地已将二十七招上清剑法尽数施展出来,舞到后来越舞越快,剑招也越来越连贯,已全然看不出摇摆的痕迹,早已与剑气融为一体。然而这其中的起止缓急、映带回环、轻重转折、虚实偏正、藏气纵神,却都交待得一清二楚。只听老者道:“运用不宜太迟,迟则痴重少神;亦不宜太速,速则窘步失势。”而此时老者的身影已变得行云流水,潇洒飘逸,全然不似之前垂垂老矣,竟如返老还童一般,遗世独立,便要羽化而登仙。舍胆心下感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只不过因为一柄剑,他的生命竟仿佛成为了永恒。当有一天自己也年老体衰,能否像他一样,潇洒自如超然于世呢?”
洞虚洞灵的剑法已经疲敝不堪。到了此刻,即使是仙都最末流的弟子,也已看出这剑法非同凡响世所罕见,后悔之前没有对照口诀,仔细端详学习。
剑气骤歇。
老者还剑入鞘,平静如初。洞虚洞灵的长剑却反而再也拿捏不住,双剑脱手,直飞冲天,插入屋顶巨梁之中,直没剑柄。二人满头大汗,大声喘气,如临一场九死一生的酣战。众人也才能够长舒了一口气,呆呆地望向巨梁。
老者将古剑交与洞虚手里,转身挽起慕容啾啾的手臂,拄杖向门口走去。
慕容啾啾乃是洞玄收养的农户之女,晚年间有孙女作伴,得享天伦。于是问道:“仙都山好玩么?”慕容啾啾道:“不好玩,无聊死了,连断肠崖都不如!”行至门口时,慕容啾啾掏出玉佩,回手向闻惊风掷去。
闻惊风伸手接过,正是昨日丢失的玉佩。抬头看去,爷孙二人已消失在鼎湖峰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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