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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歌南风》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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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曾海顺两个人抬了半天,总算把沉醉不醒的韩某人弄到了曾姐姐准备好的一间屋里。因为左手被死死抓住,我不得不守在他的床头。

左手渐渐失去知觉的这段时间,我越想越生气,恨不得抽醒这厮。可看在他替我挡了一碗酒的份上,又下不去手。只好本着日行一善的心思拿布巾给他擦擦脸,虔诚地期待他醒来。就这样一直到了夜里,黄昏月上,曾姐姐来送饭,顺带着点了盏油灯。

我一点胃口没有,只勉强喝了两口薄粥。曾姐姐坐在我身边惬意地说:“我们家实在没什么东西好招待的,委屈宋公子了。”

我摆手道:“别这么说,我觉得……那个薯米饭还挺好吃的。”其他的虽然夸不出口,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况且她缺的远远不只是米。并且就她这份热心款待的真诚,就足够珍贵了。

我接着转移话题:“那时候你和曾大哥说了什么,他竟然就不打我了?”

曾姐姐落寞一笑说:“你就当他是忽然信我了吧。”

我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于是道:“如果以后我娘子和别人拉拉扯扯,还吹吹小手的话,我可能也相信不了。”

曾姐姐的笑意爬上了眼角:“是是是,是我疏忽了,只是宋公子你会有娘子吗?”她温柔的眼里滑过一丝看破不说的神色。

我诧异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又羞愧了片刻,方道:“你你……看出来了?”难怪她能如此自在地和我相处,原来她早已识破我的女儿身。

她将剩余的饭菜收拾了,毫不介意地说:“宋公子出身大户,想必多有不便,我能理解的。”

曾海顺上辈子是积了什么福报呀,才能有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妻子。

夜半时,我在床边实在是蹲得全身都要麻了,才硬着头皮爬到床上,心里默喊着:长越,我真的是只爱你的,但是我现在需要拯救一下我快废掉的手。幸好这床够宽,躺两个人也可以,我尽量贴着墙睡,就当中间隔了楚河汉界。

我动了动被抓着的那只手,愤愤地想,真是让人无法理解,人若是入眠,应该全身放松才对,怎么还能抓得住东西?于是我踹了隔壁一脚,等了许久没有半点动静。只好相信他的确是醉到不省人事了。不然以他之前的脾气,我大概还没碰到他,就先交出去了一条腿。

昏昏欲睡时,闻见屋外飘来若有若无的淡淡烟味。向老头曾说,如果隔壁没有着火,你旁边没有一杆烟枪,你也没有身处寺庙,那你闻到的这个烟味儿就该小心了。

旁边有替韩仲擦过脸的布巾,我也顾不得许多,立马拿过来捂住口鼻。透气之后,又拿到旁边,替韩仲盖了一盖,如此悄无声息地替换着。

约摸半盏茶后,房门被推开。有人鬼鬼祟祟地走到床沿,我现在身无长物,触手可及处唯一能抵上半点用处的,就是那个用来装水的木盆。

借着月光能隐约看见那人手里拿了根长绳,我脑海里立马跳出两个字,绑架。

趁着那人拿着绳子捆韩仲的双脚时,我毫不迟疑地将那个木盆扣在了他的头上,大喊一声:“来人呀!有贼呀!”

那人有些慌乱,正要跳上床来阻止我呼救,可他还未上来,又摔了下去,这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摔下去的。不过这屋里除了我和韩仲再没有第三人能这么做,他总不可能自己踢自己。

韩仲自床上爬起时,屋外的灯火正好照进屋,而那个绑匪的匕首正好架在韩仲的脖子上。

那个绑匪虽然蒙着黑巾,但我竟然能认出三分,果然点灯进门的曾姐姐明显一愕,片刻后看着那个人颤着嗓音道:“官人,你要做什么?”可见他这伪装真的很失败,像个新手。

曾海顺身子一颤,目光闪烁地不敢去看曾姐姐:“你别管,这个是水贼,我要送他去见官。”

我连忙替韩仲澄清道:“你误会了,韩……大侠他不是贼,他是好人。”

曾海顺冷笑一声道:“你们都被他这外表蒙骗了,他其实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贼匪。我立马带他去见官。你们都走远一些免得被他伤害。此贼武艺高强。”

我有点头疼道:“你真的误会了!见什么官呀……”他自己就是官呀……哦,对,韩仲本身就是官呀,于是立马放心道:“行吧,你押他去见官吧。”

曾姐姐也笑了笑,但看上去颇为疲惫:“行,送官吧,我和你一块去。”

曾海顺一看我俩这天翻地覆的态度,愣了一愣,随后道:“这大半夜的,你就无需去了,万一他有同伙,会有危险。”

曾姐姐笑着,眼圈微红:“我不怕,官人,只要和你一起我都不怕。”

曾海顺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道:“你别去,外头危险。听我的就是。”

曾姐姐像是无力承受似得低吼出声:“你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此话一出,泪已两行,但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大概是怕惊醒了阿婆。

“官人你手上的那把匕首,我在你的包袱里见了两回,我一直告诉自己那是你出门在外防身用的。可你知道我每次清洗你衣上的血渍时有多害怕吗?但我又安慰自己那都是鱼血。可是这一年多来,你连在梦里都在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要害人……”

泪珠如雨的曾姐姐恳求似的询问着她的丈夫:“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曾海顺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心疼不已,有些慌乱地解释:“我没有,我没有害人,娘子。”

命在别人手上却丝毫没有惧意的韩某人说:“但你也是帮凶。”

曾海顺面色凶狠地低吼着:“你闭嘴,不要说话,贼匪都生性狡猾,娘子你不要信他。我现在必须马上带他离开,不然等他的同伙来了,你和奶奶都会有危险。”

我听到现在才如梦初醒,贼匪不是韩仲,而是将刀子架在他脖子上的曾海顺。如果他现在把韩仲带走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而现在能阻止他的只有曾姐姐,我跑到曾姐姐面前,拉着她的手道:“姐姐,你相信我,韩大侠他不是贼匪,我曾经见过他剿匪,他不可能是匪。你能不能让曾大哥放了他……”

曾海顺厉声打断我的话:“你和他是一伙,当然是替他说话,我说怎么会如此巧合。我受骗带他回家,家里就忽然来了一个外人。原来你们是想里应外合……”

我正要说话,曾姐姐却忽然轻拍了拍我的手,只见她目不转睛望着她的丈夫道:“我们家连一顿像样的饭菜都做不出,你说还有什么能让人惦记。宋公子身上的一件衣服都足够我们家一年的开销,你说他要图我们什么?”

曾海顺被说得语塞,只能换了其他理由道:“那可能是他也被这家伙骗了,他说看到的剿匪不过是黑吃黑,这种事太多了。总之这个人一定是贼,我要把他带走去见官,你一定要相信我,娘子。”

曾姐姐抹了抹眼角,牵起一丝苦涩的薄笑道:“如果他是贼,为何他坦坦荡荡,如果你是好人,你为何要蒙着见不得人的面巾?哪有好人要把刀子架在别人的脖子上。回头吧,官人,不要一错再错了。”

曾海顺低头半晌,神情不明,最后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眼里的恨意显露无疑:“错,我哪里错了?我只是要活下去。错的是这些当官的老爷,他们吸人血,食人肉,嚼人骨,弄得民不聊生……他们本就该死,他们才是最该死的人!”

“所以你就要去当贼,去作恶,去成为比他们更该死的人……”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风烛残年的阿婆披着衣服,柱拐站在门前。曾姐姐连忙拭泪去扶她。

曾阿婆颤颤巍巍地走进门,掷地有声地责问曾海顺:“你是不是忘了你爹娘和大哥是怎么死的?”

曾海顺堂堂男儿滚下热泪,神情痛苦地嘶吼道:“我没忘!我没忘!我没忘记他们都是死在了山匪手上!但是我没办法,奶奶。你知道现在海边有多少地方被卫家圈走了吗?我们每次辛辛苦苦几天几夜出海捕鱼,但是在码头上交的海税能占掉半数以上。

真的没有活路了,奶奶。我不想再看到娘子和你树根一顿,野菜一顿,也不想看到她没日没夜地刺绣缝衣,大年初一却只能穿一件打了补丁的破衣裳。这世上好人没有活路了,我不去作恶,别人就会对我作恶。我为什么还要做任人宰割的好人。好人活不下去的!”

曾阿婆也滚下了两滴浊泪,但面容依旧肃穆,她撑着拐恨铁不成钢道:“但你爷爷说过,咱们做人不求显贵问达,但求无愧于心!我现在问问你,曾海顺,你还有没有良心?”

曾海顺泪流不断,不敢再看妻子和老人。

曾阿婆终于掌不住,带着浑厚的哭腔道:“你媳妇儿已经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你要让我们以后怎么跟他说,他的父亲是个贼!”

曾海顺不敢相信地楞楞抬头,含着泪望着曾姐姐惊喜交替地问:“娘子……是真的吗?”

曾姐姐泣不成声地掩着唇:“是真的,官人,我们有孩子了。”

曾海顺又哭又笑了半天,匕首“哐当”落在了地上,他拉下面巾,捂着脸坐在地上隐忍地哭了起来。

曾姐姐忍痛走到他身边,将他抱在怀里抚着他的背道:“我知道,最苦的是你……是你受苦了,官人。”

曾海顺一直痛声哭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一边啪啪掉眼泪,一边拿出干净的巾帕捂住曾海顺激动时,失手在韩仲脖子上划下的伤口。

据韩仲说,他们是在海上乔装客商吸引海匪时遇到的曾海顺。曾海顺是那群海匪中的小喽喽,当时另一个海匪要对一姑娘意图不轨时,曾海顺上前阻止过他,还挨了两拳。通过观察,韩仲觉得他良知未泯,于是在官兵收网时出手救了他。韩仲伪装成海匪,想跟曾海顺混熟以后再让他反水在贼窝里打探消息。

没想到跟曾海顺回家后,就遇到了我。还未跟曾海顺混熟,便先被他识破了身份,皆因我那句“韩将军”让他起了疑心。

我抗议说怎么可能,你不是顺势把自己改名叫韩匠君了吗?

韩仲说这世上没有人会相信,我会跟贼做朋友,而那个贼正好又叫韩将军。再结合他们见面的场合,以曾海顺的聪明不难猜到。曾海顺在饭桌上装醉又猛灌韩仲酒时,韩仲就知道身份泄露了。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这里面似乎真有我的过失。不过等等,韩仲明知身份泄露,怎么会让自己醉倒。

为了不打扰屋里一家人的交心时刻,此刻我俩正坐在夜风飕飕的院子里,我揉着手腕不冷不热地问:“所以韩将军是真醉还是假醉?”

韩将军像是丝毫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前面是真醉,后面假醉。我酒量不好,就算用了解酒诀,也得花一段时间。”

我恨不得吞下他:“一段时间是多长?你可是睡到了天黑?而且不怕他在这期间,一刀要了你的……”

他轻飘飘地看过来一眼,我立马把命字吞回了肚子。他说:“我在赌他的良知。看他是不是可用。”

我不可思议道:“那你可真厉害,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他说:“所以我留下了你,我看曾海顺的夫人像是真心对你好的,有你在,曾海顺会有所顾虑。至少不会在白天动手。”

哦,所以他才装睡到晚上,就是为了看看曾海顺会不会改邪归正。等等,一个大问题来了。

我左顾右盼地摸了摸额头,故作不在意地问:“一段时间是多久?”

韩仲在乌漆墨黑的深夜里说:“我听到某人说了十次,如果你再不醒过来,我就一把掐死你。还有那一脚,力度太虚,应该是他两顿没吃好的缘故。”

最后他看着我红白交替的脸问:“曾夫人为何说你不会有妻子?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例如龙阳之好?”

我“卡次卡次”磨着牙说:“你才龙阳,你全家都龙阳。”

只听他不轻不重地回:“如果我有龙阳之好,那你就是最危险的人。”迎着我惊吓过度的目光,他波澜不兴地继续道:“在月高风黑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况且这方圆五里内都是我的人。”

我深深地打了个哆嗦,这种人真的不好惹,不好惹。

因此在救星阿池唤了我一声后,我几乎是逃似的朝他飞奔而去。也顾不得和曾家几位打个招呼,骑上马就是一顿狂奔。阿池等府卫卖力地跟在身后。我竟然堂堂正正地赢了府卫们一回,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心情真的难以描述。

在这之后很久,我宁愿戴着憋死人的帷幔,也不敢再穿男装。因为发现原来换上男装也并没有特别安全。好男色的男人我也不是没见过,但是像这么危险的还真是头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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