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第一次,他回忆起最初见到小女孩的时候,那双黑亮的眸子透过窗户打量他——和村落里那些对他避而远之的村民不一样,她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崇敬,只有浓浓的好奇。
那是只属于小孩的,未谙世事的干净眸子。
每天给他送饭的老人离开后,她都会在窗户口冒头,递给他各种各样的水果和零食。但她不会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和她交流。
在离开村落之前,他一直以为她是哑巴。
但是不能否认,那段日子里,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光,因为那双眼睛,才让他有了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在以后的日子里,被陷害,被算计,被蛊毒折磨得生不如死……因为有了阿芜,因为那双十几年如一日未曾改变的眸子,他都咬牙忍受了下来。
所有人都觉得离了他阿芜便失去了一切,只有他心里清楚,这十四年来,是他在依靠阿芜,他在阿芜身上寻找着当年拯救过他的光。
当所有一切回到起点时,突然有人告诉他,他的所有不幸,都是因为有人要保护这束光,因而选择牺牲了他……他的坚持和付出,宛如一个自以为是的玩笑。
“你们之间的缘分,在阿芜的父亲把你买回来时,就已经注定。”发现裴琸的愣神,万俟昶淡淡笑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把阿芜送出村子的原因。”以裴琸对阿芜的感情,女孩会更为联系裴家和闻家的一根线——在女孩因为他们变得懵懂无知之后,这根线的作用会更加明显。
万俟昶说话的时候,阿芜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她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是等到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手指紧拽衣角,等着裴琸下达最后的判决。
她第一次见到裴琸时,在想些什么呢?大概想的是,这个小哥哥真好看,可惜,他就要死了。
她知道蛊池是什么,也知道新来的男孩将代替自己成为*****到村子里的第一天,她躲在房间外面,听到爸爸妈妈讨论关于祭祀和少年的事。
“我们这么欺瞒月神大人,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作为传统的信奉月神的信徒,母亲说这话时战战兢兢,完全不似平日里在外人面前的能说会道。
“不会的。”父亲低声安慰母亲,“那个孩子,我不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他,他不知道会被卖到哪个山野旮旯地里去。如今可以作为祭品前往侍奉月神大人,是他几世修来的服气——我们拯救了他,神明有灵,也该为我们感到欣慰。”
后来想想,或许真的有神明在天上看着,她的家人们结局才会那么悲惨。
听了父母的谈话,她偷偷跑出去见过那个少年。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正坐在阁楼的阳台上打量四周的风景。她躲在楼梯拐角偷偷打量他,惊艳于小小少年的倾世容颜,几次想上前和他搭讪。然而和村子里的那些孩子相比,少年和此处如此格格不入,这种外来的侵略美让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彻底被打破。
后来,少年被涂了药扔进蛊池里,等待祭典的到来。她在他的眼里再看不到感激和期待,只有深刻的恨意。她更加不敢上前和他说话了。
或许她该感激万俟昶,如若没有他,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有所牵连。
可是梦就是梦,天亮了,梦也该醒了——她这一生,注定无法摆脱村落带给她的烙印。
“你说完了吗?”温暖的手掌覆在少女发顶,裴琸冷声笑道,“你说这些,莫不是想把所有的罪孽都推到一个孩子身上?”
“万俟昶,为了你心爱的人,你剥夺了原本属于她的幸福家庭,剥夺了她作为一个正常人生活的能力……万俟兰还活着,定然也会后悔曾经那么深爱过你。”
“呵呵,她在临死的时候,估计已经恨透了我。”要不是他,她可以幸福安乐一辈子。
对裴琸的指责无动于衷,万俟昶看向夏朝颜,目光里夹杂着无数分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他在看着她,也透过她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少时岁月。
被他盯得全身不自在,夏朝颜默默往青年身后缩了回去。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万俟昶低低笑了:“很好,你现在这样,阿兰知晓,会开心的。”
“我现在这样?”夏朝颜很是认可地点点头,“我会成为外婆的骄傲,百年后见了她,她必然是欣喜的。你就不一样了。”她直视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现在这样,阿兰知晓,会很难过的。”
他困陷在过去的爱恨里无法自拔,一厢情愿的为自己的爱情的奉献着。说他自私,他所做的一切利益所得从不是他自己,可说他无私,他那些所谓的保护和付出,却是建立在伤害更多的无辜之人的基础上。
他踩着无数的白骨,执着的追寻着少时的爱恋不肯放手。
可是无论他怎么坚持,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万俟兰在那场事故里被烧的尸体都没剩下,她化成了一堆灰,和山川河流融为一体——她不会再回来,不会再笑言他的名字。
她死去多年。
最伤人心是生离,无可奈何是死别。
“她不会难过。”他笑了,“她从不会为我难过。”以前或许会,可是等她有了真爱的人后,便不会了。
“你真矫情。”夏朝颜一脸天真地说着伤人心的话,“你这一辈子,除了爱情,再也找不到其它意义了吗?”
“如果有一天……”他没有生气,而是好奇地问道,“你身边那人离你而去,你又会如何?”
“嘿,这你就问对人了。”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得意地说道,“我已经答应了霍老师,等我们老了,让他先走一步——我会旅游,看电影,喝咖啡,种花……等他死了,我会把自己活得最好,不让他担心。”
女生抬着下巴,骄傲而自信,一字一句重重敲击在他的心头——她笑得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儿,像极了他的阿兰。
万俟昶一时无言。
活成最好的样子……他最好的样子,就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若是他这么回答,眼前的丫头又会说他矫情了。
祭台上在一次陷入安静。
风声呼啸,池子里蛊虫爬动的声音更加明显。一想到自己刚才和这些虫子共处一处,夏朝颜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些虫子,是蝎子吗?”那么危险的动物,还养了这么多,她居然能从密密麻麻的蝎子堆里活着爬上来,真是奇迹。
万俟昶道:“是,但也不是。”是蝎子,但不是一般的蝎子。
熟悉的甜香荡荡悠悠飘出一缕,霍清珣道:“我很好奇,这个蛊池池壁打磨如此光滑,是为了防止这些蛊虫爬出来?”
“是。”
“既然这些蛊虫无法爬出来……那它们每日的食物,从何而来?”
“它们最近才慢慢苏醒,以前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和她……”他点了下夏朝颜,道,“和她带的殇一样。”
“……她带着殇?”从过去那些事被万俟昶说出来后,阿芜一直处在呆滞的状态,此刻忽然回过神,她直直看向夏朝颜,颤声道,“你带着殇?”
夏朝颜把揣在怀里的盒子翻出来:“嗯,想着要来蛊池,带着这个比较有安全感。”
“你带着殇……难怪……”
“殇很厉害吗?”
夏朝颜晃着手里的盒子,看得阿芜瞪大眼睛,“你能不能……对它温柔点?”
“啊?”夏朝颜停止晃动的手,装模作样地摸了摸盒子,安抚里面听起来很厉害的蛊虫,“它到我手里以后,我还没打开过盒子……李奶奶说它一直在睡觉,不用打扰它。”
“你该好好待它。”万俟昶道,“你的命是它救的。”
“是吗?”夏朝颜再次摸了摸盒子,迅速塞回兜里,“那我可得好好保管它。”
这话听起来敷衍。
“你的那只殇,是百蛊之王。”阿芜心疼被她颠来倒去的盒子和盒子里的蛊虫,急切的说道,“你今天掉进蛊池毫发无伤,就是因为带着它。”
“哦?”夏朝颜来了点兴趣,“那些蝎子,怕我兜里的这只?”
“每种蛊虫都会有蛊王,你知道蛊王是怎么练成的吗?”
夏朝颜诚实地摇摇头。女友这模样实在呆萌,霍清珣摸摸她的头,道:“书里有说,百虫囚于一处,断其饮食,最后活下来的那只,就是蛊王。”
“哦,这样啊。”夏朝颜顺着他的话,道,“那百蛊之王,就是不同的蛊虫聚在一起……”
“不是蛊虫,是蛊王。”阿芜道,“百蛊之王,是把各种蛊虫的蛊王聚在一起,最后活下来的那只,就在你怀里。”
阿芜说得郑重,夏朝颜顿时觉得兜里的盒子有些烫手。她犹豫着看向万俟昶,“那个……”
“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再收回来。”看穿她的心思,万俟昶道,“你不要,就扔了吧。”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夏朝颜纠结:你是不是十几年前跟另一个想还你殇的人说过同样的话。
“你不要,那我就收着了。”夏朝颜道,“那这只很厉害的王,平日里都不吃东西吗?”
“它若是饿了,会撞盒子,到那时你喂它点你的血就好了。”万俟昶说得轻松,夏朝颜却瞬间觉得肩上压力陡增,“用我的血,喂它?”
“它救了你一命,喂它点血,你就舍不得了?”
这么一说,好像她的确小气了点。夏朝颜懵懵地“哦”了一声,又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冤枉。
这虫子救她,是因为阿芜把她推下了蛊池。阿芜为什么会对她下杀手,还不是因为恨绝了万俟昶,又偏偏拿他无可奈何,才把所有的怨气发泄在她身上。
想到这里,女孩狠狠瞪向阿芜,直到把小女孩瞪得缩进裴琸的怀里,这才转而幽怨的瞅着万俟昶。
说到底,都是他害的。
“万俟先生刚才说,蛊池里的蛊虫之前处于沉睡的状态,为什么会在最近苏醒?”霍清珣的心思到底放在正事上,“还有,先生一直囚禁着裴琸,是为了什么?”
“它们不是最近才苏醒。”万俟昶道,“它们在两年前就开始活跃了,只不过你们最近才到这里罢了,至于囚禁裴琸……”
“……”被他意味深长的眼神扫过,裴琸下意识绷紧身体。
万俟昶淡笑道:“当然是因为,我需要他的力量。”
“我的力量?”裴琸冷冷道,“我可不认为,无所不能的观星使大人,会需要我帮助什么?”
“你看到下面那些蛊虫了吗?”万俟昶走到蛊池边,指着池子里蝎子道,“它们,每隔四年,需要进食一次——这就是村落里每隔四年需要祭祀的原因。”
“不是供奉神明,也不是祈求丰年,就是为了用新鲜的血液,来安抚这些苏醒后饥饿的蛊虫。”
“这些蛊虫……”夏朝颜道,“都是什么来历?”这里蛊虫这么多,总不会是池子自己长出来的吧?
“从村落存在之日起,千百年来,当权者不停的收集炼化驯养……最后成了这样的一个蛊池。”万俟昶道,“在最开始,村落里的祭祀和观星使会作为神明的供奉者,被黎疆的一些大家族请出去主持家族的祭祀——占卜、祈福、问财……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不过有一项是真实的,可以看见结果的。”
夏朝颜拧眉:“哪一项?”
“杀人。”万俟昶道,“哪一家要杀什么人,只要条件开的足够诱人,都可以梦想成真。”
“……”霍清珣道,“过去的时代里,你们的村落就靠这个支撑下来?”
“很可笑,对不对?”万俟昶道,“明明是一群杀人犯聚集的村落,却比外面那些大家族存在的时间还要长久。”
“时代已经变了,我对你们先人的生存方式不予评价。”
过去的千百年,经历过沧海桑田,不同人会选择不同的的生活方式,那种时代,他没有经历过,也不想给与评价——更何况,延续到十四年前,村落里更多的人是无辜的——他们要为自己的先人犯下的错误承担责任,有的人甚至要献出自己的亲身骨肉。
这大概也是一种因果循环的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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