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路买的房子是一个已有近二十年历史的老小区了。五年前,他几乎倾尽了所有积蓄付了近二十万首付,买了现在这个72平的两室一厅。
在一个偶然的聊天时刻,同事小江无意中说,他有一个亲戚在这个小区买了房子。当时价格才三千多一平方,才过一年就涨到了五千多。照现在的趋势看起来,房价肯定还要大涨。陆路因为长年在外奔波,对南京的房价并不熟悉。他好奇地问:那你怎么还不下手?小江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根细丝线了,刚好把所有的无奈和心酸都藏了个严严实实:"有钱我还等到如今?!——老家的老娘和小孩都养不过来,不争气的老婆还要打打麻将。他妈的谁还有这个闲钱?——老陆,你有钱快点买呀。再不下手就迟啰。"
他的一对细细的眼睛斜斜地射了过来,似乎想在陆路的脸上凿一个洞。陆路受不了这种嘲弄。但他是一株卑微善良的路边草,加上嘴又笨拙木。因此想不起来要回击小江,只是红着脸借故走开了。
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城里买房安家的陆路自己都没有想到:自从那次和小江简短至极的对话后,他的心就乱了!那句:你有钱就快点买呀,再不下手就迟了的话竟然如小锤子般一刻不停地敲打着他的脑袋瓜子,最后干脆如熊熊烈火般在他心里燃烧起来:如果在城里买了房,或者他的萍儿(陆路对妻子章萍的爱称)就不会那么忧伤了。他的宝贝女儿陆程也会减少许许多多成长中的遗憾和疼痛。
想到自己每年只能回一次那个偏远的老家,想到每次分别时妻子那欲哭无泪的凄沧的眼神。尤其是女儿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陆路的神经就感到撕裂般的痛楚。
‘’爸爸,你别走!爸爸,你别扔下我和妈妈呀!"
女儿的童稚之音回响在他的耳边。她死死地摁住陆路的旅行包,拽住那个也许跟她的体重差不多的父亲的行囊。仿佛是在竭力留住自己性命般地用力。
面对这样的情景,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会流下心痛的泪水来。何况他陆路本就是个柔情男儿。
陆路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一家三口忘情地站在马路边上。过往行人都停下了匆匆的脚步,好奇又动情地打量着这一家三口。因为他们是并排地站着的,影响了交通也不自知。来来去去的车辆开始还愤怒地狂摁喇叭,但当看清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女孩在舍命似的挽留她的亲人时,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他们都伸长了脖子,静候这场终将到来的离别。
那次他没能走成。他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了女儿。这时他突然闻到一股异味。回到家脱了女儿的裤子下来,他看到了一裤裆的排泄物…。
陆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的那个场景:成功留住了爸爸的小程程破涕而笑,而他自己却哭得像个刚从母体里分娩出来的巨婴。
现在回想起来,陆路仍然对妻子章萍心怀无尽的感激和爱恋。萍儿虽然没赚过多少钱,但她的纯朴和美丽却永驻他心。她从来都没有抱怨过自己不給她买新衣服,也没有责怪过他不給自己过生日。
他们老家的男男女女只要没事就喜欢搓麻将。更有甚者,有的女人干脆连家务事和农活都放弃,一心一意地守在牌桌边筑长城。自己老公一年到头辛苦赚来的血汗钱绝大部分都被她们虔诚地奉献給了牌馆的老板。她们似乎要用这牌桌上的喧哗来填满自己从精神到肉体上的无尽的空虚。可事实证明,欲望的深洞是永远永远也填不满的。于是她们更整个地沉坠下去,从此再也爬不起来了。
有一次,久未归家的陆路回来。他找了许久都不见章萍的影子。他怀疑,自己的妻子是不是也堕落成了一名赌徒?他寻到外面的牌馆,一头就撞了进去。
记得当时的中国政府正在严打赌博。牌馆都是设在楼上的。楼下是既做生意又作望风用的理发店和杂货店之类。陆路虽然常年不在家,但也能从亲戚和老辈人那里得知一星半点的信息。心头有些怒火的他也顾不上跟店主打招呼,径直就冲上了楼梯。
那是一个怎样的所在啊?——大白天的,屋子里都严严实实地拉上了窗帘,并且还点着日光灯。里面呛人的烟味,各种人口腔里散发出来的气味,还有人群中弥漫的汗馊味搅和在一起,令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环境的陆路差点呕吐起来。
这是一个与他平时的生活完全迥异的地方。坐在这个屋子里的人们也是另一个世界的生命。他和他们根本就不是同类。万一,他深爱的萍儿也退化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又该如何?这样一想,他陡然间就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起来。慌乱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仓皇掠过。其中有一个熟人在忙碌之余,瞥见了陆路并认出了他。在这个沉溺者的眼里,陆路也是个异类。尤其是他那与众不同的目光令他感觉不爽和厌恶:‘’小陆,瞧你这急急慌慌的样子!是家里头有个等着急救的病人还是怎的?你要搞清楚,这里是牌馆而不是医院哦!"
他终于看清,里面并没有章萍的影子。于是吁了一口气,也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人半真半假的玩笑,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家杂货店。
回到家又等了一会,终于见到了气喘吁吁地挑着一担柴火回来的萍儿时,他觉得自己久别重逢的是一朵明艳动人的山茶花。
令陆路感动的不仅仅是萍儿的不虚荣不赌博。还因为她的勤俭持家和心灵手巧。
她总有办法把一毛钱当作两毛钱来用。不管在外面的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她的一双慧眼总是犹如一台具有高度辨识度的精密仪器,把她认为有利用价值的废品尽量不着痕迹地带回家来(怕熟人看到了被耻笑)。然后再经自己的一双巧手加以清洁和改造。于是,家里便有了不花钱的大到桌椅,沙发。小到针线盒、筷笼,烟灰缸…。而更让人称奇的是,那些废品的主人来家里闲坐时,几乎没人认得出那是自己丢弃的东西了。偶有眼尖心细的女人或男人看出点端倪来也不敢贸然相认:因为那已经是打上了陆家印记的、似是而非的必需品了。与自己当初扔掉的那些百无一用的废物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她的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大好本领让陆路叹为观止。他深信这是绝大多数的女人都望尘莫及的。
陆路经常觉得,萍儿是他从无数沙土里淘出来的一颗稀世珍宝。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命运給他的丰厚馈赠。所谓命运也就是:你在心无旁骛地赶路,走着走着,你潜意识里期待着的鲜花或者色泽诱人的果子就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了。那么自然、那么美好。
盛放在春天里的花朵是必须有宜人的温度,灿烂的阳光以及和风细雨才能催生得更鲜更艳。可山茶花和梅花好像恰恰相反:似乎只有严寒和冷酷才能让她们的美更显张力。就像蚌埠必须经历痛苦和风霜才能孕育出闪亮的珍珠,凤凰必须经历涅槃才能成为凤凰一样。
只是陆路总在担心着她的凋零和萎谢。他深知,鲜花开得越是纵情就离她的死亡越近。他不知道,将令他心动一生的萍儿现在处于人生的什么阶段。因此,哪怕与她隔着千山万水,陆路的心也总是悬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这种心灵无处安放的痛苦,总会在他稍有空闲的时候不停地骚扰他。
他很庆幸自己有一份忙碌的工作。而工作的意义不仅仅是养家糊口,也是帮助他驱赶烦闷的重要途径。
她们之间很少联系。偶尔聊的也不过是些平凡至极的琐事:吃饭了没。几点下班。程程什么都好,不必挂怀…。但她有时会在朋友圈发些莫名其妙的话:责任是件印有许多漂亮图案的湿衣裳:美丽又沉重。
爱情究竟是什么?一片荒凉的冬日草原,还是草长莺飞的春之乐园?也许它什么都不是。
多少希望自己能把所有的亲人都当成永生的情人,怎么爱也嫌不够。可是…。
春天是盛装的新娘,可是终究难逃衰老的宿命。
这样的句子数不胜数。陆路看得似懂非懂。只是模糊地觉得,他的萍儿很不快乐。而且越到后来,她的语气就越灰心。可是他却无法安慰。他甚至不敢问候一声:萍,你好吗…?
他不明白,并没有读过太多书的(据他所知,章萍仅仅是初中学历)妻子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让人解读不透的古怪念头?而她也从来都不向他解释。他也只好装聋作哑。他怕自己的不懂让她轻看自己。
值得高兴的是,到2017年时,他们齐心协力买的房子从五年前的5000多一平涨到了两万多!也就是说,这套72平方的小居室已经涨到了100多万!
萍儿会因此而快乐点了吗?此刻,在遥远的西藏工作的陆路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地。不知道他问的是天还是地…。但他马上又摇了摇头:不,萍儿依然不会快乐的。也许,她比从前的自己陷入了更加深重的苦难。那套山茶红的内服就是明证。不,或许应该叫罪证。也不,或许应该叫……?陆路无法给它一个确切的命名。他想,这样的红色有人会想到灾难和罪恶,也有人会想到吉利和喜庆。但不管人们怎么联想,也许都与它无关。它就是它自己——红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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