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旧梦初醒。我翻身睁着惺忪的睡眼,嘴角还残留着淡淡的笑意,足以证明我此前沉浸在了一场酣甜的梦境里。梦里面有小小的我,有帅气的父亲,有美丽的母亲,有忠心耿耿的慕叔叔,有娇俏可人的卿姨。梦中与母亲相见,她的容颜看不真切,但温婉的气质却满溢周遭,她对我真得非常疼惜。我心中虽苦,但也有说不出的满足,母亲魂魄几经来入梦,这样便不必使女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与母亲两处茫茫皆不见了……
距离我十八岁生日,已经过去了三天。三日,足够让一切回归平静,卿姨依旧回到自己家中安稳度日,父亲和慕叔叔依旧奔赴前线领兵抗日,我依旧百无聊赖浑浑噩噩牵强度日。似乎是一瞬间的,我竟突发奇想,想要主动去寻找小桃红的信息,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听听她唱过的戏曲,穿穿她品评过的旗袍,体味她赞赏过的美好光景。
思及此,我竟倍觉心中温暖明媚,似乎有清风徐来,泛起了阵阵涟漪,荡起了粼粼波光。我即刻翻身下床,简单梳洗打扮后驱车前往ambertale,以期与秋砚再有一场美丽的邂逅。我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盏依靠在门栏处,远眺长街,过往的行人或驻足或离开,都不是我期待的那个人。我似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想快点见到秋砚,这样我便能够继续听听小桃红的故事。
ambertale正是这样一家餐厅,黎明破晓,我们煮着茶守候你的归期;夜幕降临,我们点着灯照耀你的旅程。若你累了,困了,都可以进店来稍事休息小酌一杯。我在店中等待客人,等待着他们带着塔克拉玛干的漫漫黄沙,带着斯卡布罗的迷迭香和百里香,带着悠悠慢荡的驼铃声响,带着回忆和憧憬,与我分享。
我的眼眸里瞬间闪烁着光芒,我看见了秋砚,她也看见了我,她朝我走来,礼貌一笑,“欧阳小姐可是在等我?”
我也回忆笑容,“我在等您,我也在等小桃红。”我迎着秋砚走向一间雅致的厢房,房中博古架上放着几株兰草,幽兰生于空谷,气质出尘,我认为这是最符合秋砚的一间厢房。
“抱歉欧阳小姐,我两天前说过会来找你,但是因为某些事情耽搁了。”
“不要紧。”
“欧阳小姐可是对我讲的故事十分感兴趣?”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我很想知道小桃红后来怎么样了?她去了哪里?她过得好不好?”
秋砚捂住嘴浅笑,“欧阳小姐似乎有点儿贪心呢。”秋砚眼中落寞之意渐浓,“我也想知道小桃红最后去了哪儿,我也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秋砚小姐……”我竟不知该如何来宽慰眼前的女人。
秋砚摇摇头,“没关系,纵使不知道她的结局,但我依然很乐意分享她的曾经。他们回到锦城以后……”
二十年前锦城
“坐了好几天车了,终于回到我的小窝了!晴儿,今夜咱们都好好休息,明日我要回家去看看爹。”终于回到自己的雅舍,小桃红赤裸着一双纤纤玉足踏在院里,踩着地面积水掩映的月光中,小桃红掐着兰花指翩翩舞动起来,“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及时的,及时的,去游春,莫迟慢。怕罡风,怕罡风,吹得了花零乱,辜负了好春光,徒唤枉然,徒唤了枉然。”
璟云与月明尚未进入雅舍便听见了庭中传来的颇具特色的唱腔,两人十分默契地在门外驻足倾听,待歌声渐落,才缓缓走进雅舍。二人一走进雅舍,便看见那个时而媚态横生时而谦卑有礼的女子正在亮相——两手放于右脸旁,右手掐着垂露手势,左手掐着蝶姿手势,双眼向着左下方望去,端的是个娇滴滴的模样。
庭中主仆两人并未察觉生人靠近,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小桃红投入地起着程式,将昆山腔闺门旦的美毫无保留地融入到这一方天地的写意传神当中。晴儿坐在台阶上,两手托腮,痴痴地盯着自家小姐,看着小桃红一起一落将纤毫毕现,顿觉眼前活色生香,“小姐真是太美了!”
那小桃红朝着晴儿投去一个佯嗔的眼神,似乎在说“知道你这丫头最会哄人!”随后缓缓迈着圆场步走位,眼中那大家闺秀的美丽不减。直到余光瞥向地面突出的两抹黑影时,小桃红才惊呼一声停下脚步。晴儿听到小桃红惊呼,急忙从旁提着灯奔了过来,一靠近院门,才发现来人正是锦城中将上官璟云和他的副官月明。
“三爷,副官大人,深夜造访,有何指教?”小桃红眼中满是诧异,竟连问安行礼都已忘记。
璟云望着眼前的女子,脑海里满是她方才唱戏时的一幕幕,眼中毫不吝啬地展现着自己的好奇与惊艳。
见璟云用着惊艳的眼神直直盯着自己,小桃红脸上骤然闪现红晕,连忙低着头遮挡自己的羞赧。夏夜的风吹来,挠了挠小桃红踩在积水上的玉足,带响了她足踝戴着的一小串银铃,小桃红突然感觉到一丝凉意,身体不经意间瑟缩一下。注意到小桃红身体的反应,璟云剑眉微蹙,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姑娘竟是双足赤裸地站在自己面前,“你没有穿鞋。”
“啊!”晴儿小声惊叫出口,赶忙拉着小桃红的衣袖往自己身后掩去,并摆出大字型挡在小桃红面前,“不许看我家小姐!”或许晴儿自己都没有发现,她说着这句话时双眼紧紧盯着的并非注意到她家小姐的大帅,而是身后一直低着头恭敬有礼的副官月明。
“晴儿,”小桃红这才后知后句,自己竟然在陌生男人面前露出了脚,她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脸红得更加不自然,“休得对三爷无礼!”小桃红故作镇定地越过晴儿走上前,朝着璟云福了福身,嘴角又勾勒出一抹风情万种的媚笑,“小桃红不知三爷会深夜驾到,疏于礼教,还望三爷不要见怪。”小桃红朝着晴儿嘱咐道:“还不快快请三爷和副官进来雅舍,沏一壶蒙顶山茶来。”小桃红又转身望向璟云,“小桃红不敢怠慢三爷,三爷,这边请。”
璟云看着女子嘴角这一抹媚笑,只觉得与她的气质格格不入。璟云眼神一暗,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嘲弄表情,携着副官走进了雅舍。
待小桃红回到房中整理衣饰返回大厅时,璟云和月明已经坐在堂屋里饮着热茶,二人时不时交流几声,听到脚步声才抬头看到换好鞋袜的小桃红。
月明率先放下手中茶杯,起身行礼道:“红姑娘,此时前来虽有不便,请勿责怪。”
小桃红回礼道:“副官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三爷驾到,我这小院可是蓬荜生辉,又岂敢怪罪?只是不知,此时造访可有要事相商?”
“红姑娘不必拘礼,”璟云放下茶杯,“本帅此番前来,是想问一问,你的过往可否告知?”
“什么过往?”小桃红瞪着一双杏仁眼,十分不解,“三爷竟是对小桃红一届伶人的过往有兴趣?”小桃红并不理会璟云,便兀自旋身落座,仰起头笑起来,“不就是练步子,吊嗓子?还能怎样?”
“红姑娘,”月明答道,“如今您与爷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爷绝不能放任一个随时会精神爆发的人在身边。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所以关于您的一切,还望如实相告,包括您为何会害上这精神创伤?”
“精神创伤?”红姑娘似乎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语,她看着月明,又转头望向上官锦云,嘟着嘴说道:“这是病啊?我得了病?”
“今日在列车中,你神色慌张,口中一直喃喃自语,并且在床榻上大哭大闹,幸得有晴儿姑娘一直安慰着,你才睡去。”璟云端起茶杯,吹着热气,开口接话。
“嗯?”小桃红一双眼睛睁得极大,似乎不可置信,她机械般转头问着身后的晴儿,“有这样的事?”
晴儿看着小桃红的神色诡异又不安,心中咯噔一声,颤抖着开口:“小姐,您今日的确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我多想从来没有见过你……”晴儿迟疑着,却在璟云和月明无形施加的压力下吞吞吐吐道:“而且……而且您还拉着奴婢的衣袖,说‘娘不要离开我。’”
小桃红眼中疑惑更盛,“我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些话。”她沉吟半晌,震惊地抬头望向璟云,“三爷,这便是我得的病?我……我失忆了吗?”
璟云皱着眉头,“我会请大夫来为你诊治,姑娘无需担忧。”
小桃红听罢点点头,随后眼神迷蒙地自顾自话,“娘?我娘离世时我虽是个三岁孩童,但总归应该记得她的,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小桃红双手握拳捶打着头颅,“怎么完全想不起来了!怎么完全想不起来!”
“小姐,小姐!”晴儿急忙抱住自家小姐,将她的拳头隔开,“不想了,不想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您别伤害自己!”晴儿转头对着璟云说道:“大帅,奴婢求求您了,不要逼我家小姐!小姐三岁时就没了母亲,这样的苦楚她承受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看到这一幕,说不震惊绝对是假的,璟云眼中也带着迟疑,最终决定起身离开,“好好照顾你家小姐吧,月明,咱们走。”
眼看着二人离开,在晴儿怀中挣扎痛哭的小桃红才缓缓平静下来,眼里满是清明,哪里还有方才的迷蒙半分。上官璟云,我的过往,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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