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宅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声响，脑子里迷迷糊糊，单听着音，神思就开始萎靡不振。

战斗将将停止，这颗心便已无处安放。出了万府大门，刚一迈步出去，身体忽然陷入一个怀抱中。

那副身躯刚健挺拔，双臂结实有力，被圈进去的一刹那，原本就困困顿顿闭着的眼睛，更是不想睁开了。

有十分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呼唤：“顾倾城……”

我清楚地知道，现在抱着我的这个男子，他是谁。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抗拒了，连话也不想说。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处，无由来的安心。

再过了片刻，太息老祖呜呜咽咽的声音随之传来：“徒孙孙，呜呜……徒孙孙，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傻的徒孙孙呢！”

他们的声音渺渺茫茫，像是楼台上朦胧的月光，很快随风消散，而我自己，模模糊糊的，也渐渐昏睡了过去。

又是一场触目惊心的噩梦，那些竭力想要忘记的场景，一幕幕来回播放，支离破碎的情感变成了闪闪发光的玻璃渣，就着一盅唤作陈年往事的酒，从喉咙里一点点艰难咽下去。合着血泪，才知痛楚。

拼命的追逐，撕心裂肺的哭喊，唯独在梦里，才能够恣意的发泄。

我极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

还是个临阵脱逃的失败者。

醒来的时候，师公和沈固已经带我回到了佛合山。

傍晚的阳光慈蔼的洒落我的面庞，抬眸处，山风从窗间徐徐吹进，吹得寝殿里的纱幔袅袅舞动。这个熟悉的地方，一切看似安然，安然且颓败。

沈固就坐在我的床前。

呆呆睁着眼睛看了看他，他也看着我，忽然他一笑，眸中星河璀璨：“顾倾城。”

听到他叫我的名字，良久，才木然的回过神来，呼吸之间，心情平静的如一汪死水。终于启唇，虚弱的缓缓问道：“沈固，其实，如果我死掉了，也挺好的，是不是。”

他顿时敛了笑容，眉峰爬上阴云，本就沧桑的脸此刻更添几分僵硬，眸色幽暗，深藏着灼灼星火，闻我发问，他许久未言，只是紧紧盯着我，几分不解，几分惶然。

依旧不轻不重的语气，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展眉一笑，握住冰冷的一双手，想了想，淡道：“我生来就惹人讨厌，是我的，我不争，不是我的，我也不抢，可哪知死到临头了，还是被人鄙夷，被人像狗一样的驱逐。”

垂着双眸，戚戚一笑，再看向高梁上的榫卯结构，音色浸染了一层寒凉的霜雪，“所以后来，我开始争，开始抢，开始发疯，甚至有时候，我宁愿去背负一个不好的名声，也要千方百计得到自己想要的。”

“你看，多奇怪，明明已经知道结局了，却还是会飞蛾扑火，明知会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还要不顾一切往前冲，沈固，你说，我是不是蠢呐。”

沈固没有立即回答我，他俯身上前，轻轻拥住我，可我并不能适应他的亲近，含着苦涩的笑意，伸出纤细的手，没用多少力气，将他轻轻推了开。

挪动身躯，抱着被子缩在床角，忍不住一个低头，落下一滴清泪，吸口气，哽咽地颤声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里的意义又在哪里。当初，如果死，也就死了，一了百了的，多干净。何必到这个地方来，还总给别人惹那么多麻烦。”

边说着，心中愈发痛苦，掩面而泣，到最后，全剩下了呜呜咽咽隐忍的哭声。

这么些年，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行走，最坚强的那个是我，最无能的那个，也是我。我以为他是我的光，我自欺欺人的以为，他是我的光。

“你别怕。”沈固对我满是同情，他定是对我满心的同情。所以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别怕。”

他停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放下了往日的架子，破天荒对我许下了一个承诺。依稀间，他的语气竟还有那么一丝深情，他说：“顾倾城，还有我在，别怕。”

听他此言，我蓦地一怔，斑驳的泪眼直愣愣注视着他，沈固几番要退却，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他道：“顾倾城，我会跟你在一起。”

他说什么？

他……他说什么……

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骗子！都是骗子！”不知为何，他看似深情的告白使得我情绪瞬间失控，被窒息的感觉一层层围绕，片刻惊疑后，我毫无形象的，张牙舞爪对他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跳下床，赤着双足，哭喊着，承受着突如其来的满腔恨意，飞奔出了殿外。

我所做一切，皆是徒劳。所念一切，皆为虚妄。

偌大个人世间，应该躲藏到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只希望千万不要有人找到我，也不要试图将我拉出黑暗。

一路狂奔，发髻散乱，脂粉未施，这般狼狈的形象，说是哪里钻出来的女疯子，也是有人信的。

前路通行无阻，岂料一个转弯的地方，太息老祖冒冒失失与我迎面撞了上来。

他“哎呦”一声，一屁股被我撞坐在地，怀中的瓜果倾翻洒落，老祖刚准备伸手指责，瞅见是我，面容几分惊讶：“徒孙孙？”

忙忙走上前来，衣服上的灰尘也没拍，即问：“徒孙孙，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抿着唇，晃晃悠悠，只对着他微笑，待要决然离去之时，沈固从身后抱住了我。

“顾倾城，冷静一点好吗？”

他言语中千般无奈，万分心疼。

我听得不痛不痒，一个趔趄，嘿嘿笑了笑，转过身，稍稍抬眸，凝视着他深邃的眸子，悄着声音，像个孩子一样，踮起脚，停了一停，趴在他耳边道：“那你知道我喜欢谁么？”

他略略松开了手，表情复杂。

我眨眨眼，昂着头，笑嘻嘻继续道：“孙悟空。”

他猛的抓住我的胳臂，神色一暗，似是不太相信，下意识的动作过早透漏出他心底此刻的惊涛骇浪。

他不相信，原来我早已经，心属他人。

沈固心神巨震，呆呆的看着我，眸子里天塌地陷，抓住我胳臂的手逐渐加重了力道。

我视若无睹，甚至幸灾乐祸。

“你清楚了吗？我喜欢的人，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故意靠近他，呵气如兰。

戳了戳他的胸口，轻飘飘问：“这里，疼不疼。”

“很疼吧。”

我笑的花枝乱颤，他驻在原地，神色悲悯而无助，就那样静静看着我，一瞬之间，世上就只剩下两个人，那边是他，这边是我。

狭长的对岸，谁也靠近不了谁。

谁也救不了谁。

沈固闭上眼睛，须臾，掩了不知多少情绪，再次睁开后，他喉咙微动，问：“那你呢，争也争了，抢也抢了，结果呢。”

“你闭嘴！”沈固所言极具挑衅，令我怫然大怒，瞪着眼睛恶狠狠看着他，反唇相讥道：“我做了什么事，与你何干？沈固，你就是个可怜兮兮的懦夫！”

脆弱的神经经不起一星半点的打击，灵台被怒火熊熊燃烧，我化身为真正的妖魔，一点一点锥着他的心。

“你爱上了谁，你爱上了杀死自己阿妹的仇人！有谁比你更可悲！”

自以为一刀子扎的他鲜血直流，可沈固只是轻轻一笑，道：

“是，沈某这一生，算是败在这个笑话上了，顾倾城，你赢的多彻底。但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什么？人不人，鬼不鬼，哪里还有半点妖王的气魄在？”

我愈发的怒火中烧，气极时，不可抑制的仰面而笑。

对啊，指责他的时候，怎么我就不先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儿。形如朽木，心如枯槁。

笑着笑着，突然剧烈的咳了起来，直到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直到太息老祖的惊呼声在耳旁响起，直到，身子一轻，被沈固慌忙的拦腰抱起。。

层叠的山峦渐渐模糊，宿鸟归飞的鸣叫相继淡化。我终于如愿的，在黑暗中，慢慢阖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