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淅沥沥飘起雨来,紫宁住的外宫苑里一夜间春色满园,柳条抽芽,花蕊绽放。外宫苑的奴仆们一大早起来当差,各自忙碌伺候宫中的活计。
东北墙头的两排土坯房屋年久失修,屋檐上黑瓦尽碎成半片,用青砖压住屋顶,瓦片才不至掉落下来。院中四散家禽粪便,跟污泥混杂一股酸臭气味,一群麻雀嬉戏追逐,围着院中的一棵老树飞来转去,发出一阵阵叽喳吵嚷的喧闹声。
屋前一棵粉白花杏树经了寒雨,略微有些凋零,只剩疏疏散散的几簇花枝挂上树梢。
紫宁透过稀疏的窗棂,看见一树残花,不由得感慨,这发鸠国尽是仙气缭绕的清修之地,总算有一块地方沾染凡俗的烟火气,让人倍感亲切。
猛地回想那天的生死一线,若不是那身穿白缎色绫绡的公子相救,自己万万不能逃过此劫。见他飘然踏云飞身进殿的炫目身形,应是一个颇有法力的仙族吧。
细薄的晨雾仍未散去,紫宁默默躺了半晌,忍住浑身的痛楚挣扎起来。心想:“我只是一个凡尘俗人,就算死后魂魄穿越,也不该穿到仙道界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着实离奇,她翻来覆去想不通,便不愿再想。世间的事情总是如此,费尽心力去寻求答案,偏偏无法知道,若完全不理它,说不定哪一天就蹦出来结果。
这几天身上的伤势减轻了许多,但腿脚仍是酸痛无比,无法下床走动。整日睡了醒来,醒了又睡,做了无数的怪梦,却记不清真实和梦境中的各样情景。
发鸠国王宫内外宫人几千,外宫门住的尽是宫中的马夫、车夫、轿夫、杂役、粗使侍女和年老宫妪。这些卖身依附王宫过日子的穷苦人,并不服丹修炼,仙道之事离他们很遥远,跟凡尘俗人没有两样。
外宫苑用青砖高墙围起来一个个大院,一户紧挨一户的房屋,外宫门管事分派给他们差事,宫人们虽是勉强度日,却也过得其乐融融。
紫宁是众多下等宫人中的一个小侍女,天资聪颖,悟性又高,学得了一手好厨艺,十三岁便是膳房的小厨娘。
“呼!”紫宁深深呼出一口气,除了这些基本状况印在脑海中,别的事情乱作浆糊似的一团,若不细细想去,断然理不出一些头绪。
这两日滴水未进,身上的鞭伤尚未结痂,此时微微一动,伤口扯着筋肉疼痛起来。
从床榻枕下拿出那一柄折扇,手上轻轻抚摸着,扇柄莹洁发亮,仿佛有仙绕灵气似的,一股淡淡的檀香之气萦绕鼻边。
紫宁心头悸动了片刻,苍白的脸上浮出一层红晕,暗道:“从此在发鸠国中,我就是膳房的粗使侍女紫宁!”
扇面在手中缓慢展开,她脸上绽出一朵笑容,如娇艳的粉嫩花开,如一树霞光碧影。清雅的檀香气和韧性冰冷的触感,愈发让她窘迫不安的内心感到一种真切的踏实。
“那日救我的人是谁?”紫宁脑子凌乱的思绪渐渐理清,回想参加彤公主及笄宴会的宾客,个个衣着华贵,祥云缭绕,入席后犹如一片花团锦簇,似乎并没有一个身穿华白锦缎镶金衣裳的仙族公子。
脑中划过一片华丽的白色,紫宁幽幽一叹,转头看伤重的林厨娘仍昏迷未醒,身上盖着打几个粗布补丁的薄被。头上歪歪的束一个乱发髻,枕着一个麦麸长枕,双目紧闭,气息有些微弱。
心中的怜悯和哀伤情绪一荡,紫宁抬眼环顾这间小屋,矮床榻边上是一个小小的短脚木桌,一盏油灯台和两个粗瓷碗摆放桌面,几个缠着红布条的长颈小瓷瓶歪扭地堆成一片。
屋中陈设虽然简单,却是干净整洁。
眼前的“家”有些陌生,紫宁暗想:“以后要在这过日子了,唉,家里好像有点穷啊。”
正颇多感慨,忽听房门“吱嘎”一声响,只见一个身穿暗黄纱衣的少女进来,动作轻盈迅速,仿佛一阵轻风。
屋内光线昏暗,那少女一张鹅蛋脸,两道眉毛透着一股英气,冷然问道:“你是紫宁?”
“我是。”紫宁不太习惯有人问她,怔怔望着少女,红着脸答道。
那少女也不说话,看她两眼,忽地一抬手,凌空往她前胸戳了几道银光,紫宁后颈和舌根一麻,顷刻间连手脚也动弹不得,心想:“她是谁啊,要绑架我吗?”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拼命想要喊叫,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眼前的少女显然是修道之人,懂得一些定身的法术。紫宁浑身僵硬,舌头发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样子是被她施了法。
少女“嗖”地从袖中甩出一条银闪闪的捆妖绳,将紫宁裹了厚毡子紧紧捆住,又拿出一个乾坤袋,“呼啦”将她连头带身子套起来。
接着乾坤袋收回腰间,化作一个精致的小香囊,那少女便匆匆出门而去。
紫宁暗暗叫苦,心想:“这一大清早上,宫院子里来往的人不多,都忙着干活,谁会留意有人绑架我。”
各种可怕的念头涌入她脑中,又惊又骇,“我只是一个粗使小侍女,她抓了我去干什么?”跟她有仇的人,整个发鸠国只有龄婆和芳雁。暗想:“糟糕了,如果真是她们,非整死我不可。”
少女的脚步异常轻盈,腰间挂的乾坤袋丝毫不受力,一转眼从外宫门院子直奔出去,一路上冷冷清清,果然未有人留意她。
紫宁浑身僵硬裹着毡子,直挺挺躺在乾坤袋中,只听见少女微微的一阵喘气声。她的脚步飞也似的,乾坤袋摆来荡去,紫宁摇晃得一阵眩目,简直比晕船还厉害。
耳边传来“呼呼”风声和鸟雀叫声,少女跑了半柱香的工夫,脚步才放缓下来,见四处寂静无人,将乾坤袋解下来,“唰”往地上一扔。
乾坤袋陡然化大,紫宁肩背落地,重重摔在草丛里,一下触动身上的伤口,顿时疼痛钻心。
少女解开乾坤袋顶端,紫宁露出一半脑袋,刚要抬头看去,只见那少女抬手一扫,往她头顶一处按下去。
“哎呦”一声,紫宁忍不住叫出来,突然感觉舌头灵活,可以说话了。身上仍有些沉重发麻,但总算能略微扭动两下脖子。
鼻子闻见一股淡淡的桂花芳香气味,是从那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紫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咳嗽两下,缓解了头晕的症状,失声问道:“你……你是谁?”
一半脸仍闷在毡子里,嗓音听起来瓮声瓮气。
少女的眼眸中带着一股凛冽之气,半晌不吭声,紫宁又问:“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抓我?”究竟是不是芳雁和龄婆派来的人,先开口试探一下再说。
“哼!”少女眉头一蹙,冷哼说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回答。”声音清脆冰冷,她年纪虽不大,却有一副沉稳的气度。
紫宁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想:“看她这样子,也不像心狠手辣的坏人,我好好顺着她说话,指不定她心软,就放我一马。”
当即扮作无辜可怜的模样,带着一丝丝呜咽声,柔弱地说道:“姐姐想问什么话,只管问吧,紫宁一定知无不言。”
乾坤袋口将她裹得紧紧的,说了这几句话,憋得透不过气来,听起来倒有几分楚楚可怜。
少女“嗯”了一声,对紫宁的反应很满意,问道:“你可认得华瑶女帝?”
紫宁微微一愣,眼眸转动两下,赶紧随即回答:“发鸠国中有谁不认得华瑶女帝,我虽是外宫门膳房的小侍女,但也知道华瑶女帝的威名。况且女帝救了我和阿娘的命,便是我们的大恩人,自然要一辈子记住女帝的恩情。”
心里愈发奇怪,这少女问她认不认得华瑶女帝,华瑶女帝是发鸠帝君的嫡娶帝后,哪有宫中侍女不认识帝后娘娘的道理,岂不是多此一问?
紫宁向来聪明,暗觉整件事透着一股离奇,心想:“她也许醉翁之意不在酒,问我认不认得华瑶女帝,其实想绕着弯打听,我跟女帝有什么特殊关系。”
这问题她自己也想过,刚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就反复思量。发鸠国宫中的宫人成千,华瑶女帝高高在上,极少理会外宫门的杂事,更不可能刻意搭救一个地位低微的小厨娘。
彤公主险些食物中毒,华瑶女帝不担心公主的安危,反倒救下她们娘俩的命,还费尽周折为她们洗去不白之冤,接着命人送来汤药和补品,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好像公主不是她的亲生女儿,紫宁才是她女儿一样。
连紫宁自己也怀疑,华瑶女帝是不是别有意图,身为发鸠国的帝后娘娘,如此关心一个下等侍女,怎么都令人难以置信。
少女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在此之前,你可曾见过华瑶女帝?”
紫宁暗暗点头,心想:“是了,这才是她真正想问的,但我这样的地位,即便想高攀女帝,也没有门路。”
想到此处,嘴上微微叹气道:“我倒希望有那样的福分,可惜长这么大,连内宫都没进去过。若不是碰巧华瑶女帝搭救,这辈子都不知女帝的可敬,而且还是一位绝色美人呢!”
“放肆!”那少女急声喝道,饶是她胆大,也不敢在背后妄论华瑶女帝,见紫宁话语轻浮,忍不住喝声制止。随即她眼眸一颤,情绪平缓下来,又缓缓问道:“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说了这几句话,紫宁胆子大起来,轻松回答:“只有我阿娘一个人,爹爹在我没出生时,就死在战场上,是阿娘把我养大的。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再没有别的亲人。”这是她记忆中的家世背景,像背书一样说出来。
少女见她回答爽快,满意地“嗯”了一声,接着又问:“你阿娘是华瑶女帝带进发鸠国的侍女,为何一直住在外宫门,不贴身伺候华瑶女帝?”
这问题甚是奇怪,紫宁无法直接回答,试探地问道:“我阿娘是女帝带进发鸠国的吗?我没听阿娘提起过。”
自己寻思了一番,接着自言自语道:“如果真是这样,女帝不让我们进内宫,却也合情合理。”
换了那少女感到奇怪,不解问道:“为什么?”
紫宁在乾坤袋里扭动了一下,双手撑住毡子,勉强坐起来,呵呵笑道:“你可不晓得,我阿娘在膳房当差,时常丢三落四的,烧菜忘记放盐巴,煮饭不记得火候,烧焦了满屋子烟气,险些将我们呛晕过去。说一句不孝顺的话,若是让阿娘贴身伺候华瑶女帝,几天就被轰出宫门了。”
少女一听,忍不住也笑了,语气缓和道:“你生得倒也伶俐,为何不求你阿娘,送去华瑶女帝身边伺候?”言下之意,发鸠国有谁不想巴结华瑶女帝,既然是旧相识,怎么不近水楼台先得月?
说了这半天的话,紫宁摸透了少女的意思,于是笑着说道:“别提了,我也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粗心大意不说,又不懂得看眼色,哪配伺候华瑶女帝。看看内宫那些姐姐们,个个都像仙女一般,我这样土头土脸的,送去女帝身边,还不处处惹人笑话。”
少女半晌不语,似乎思考接下来问什么,紫宁心里转了几个弯,暗想道:“她想从我口中套话,准是对华瑶女帝不利。哼,做她的白日美梦吧,女帝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可能出卖恩人?”
见那少女不说话,紫宁故意拍马屁道:“姐姐这标致模样,看着就十分聪明,帝君和女帝身边,少不了姐姐这般一等一的能干人……”
那少女眉头一皱,忽地俯身喝道:“闭嘴!”她说话不喜拐弯抹角,更厌烦别人刻意奉承。停了片刻,又蹙眉问道:“你今年多大了,生辰是哪一日?”
“我的生辰?”紫宁眉心拧成一个疙瘩,心想:“生辰就是生日吧。”当即笑呵呵说道:“我十六岁了,生辰倒也巧,是秋分那一天出生的。”
少女脸上晃过一抹激动的表情,“当真是秋分?”突然弯腰双手捏住紫宁的肩膀,用力摇了两下,“你没有记错?”
紫宁疼得直咧嘴,哎呀呀叫道:“我自己的生辰,怎会记错,万万不会错……哎呦,姐姐快松手,疼死我了。”这少女力气极大,捏到她肩上的旧伤,登时疼得她直冒冷汗。
少女胸中惊涛骇浪暗涌,心想:“既然生辰没错,果真是她!蜀山费尽心机找了这些年,终于没白费工夫。”登时回过神来,连忙松开紫宁,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表情震惊却又十分欢喜。
既然找到了小主人,从今往后,不能让她再受苦才是。
这时一阵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少女忙将乾坤袋系紧,紫宁焦虑叫道:“喂,这位姐姐,你问了我问题,我老实回答了,为什么还不放我回去?”心想:“借着这样的机会,我拼命大喊一声救命,说不定有人来搭救。”
少女担心此事被人知晓,神色有些恍惚,冷声吓唬她道:“你若敢出声,我……我拧断你脖子。”
紫宁猛地一激灵,赶紧闭上嘴,心想:“她步履这样轻盈灵巧,又会用法术,应该道法高强吧,我肯定不是她对手。”
暗暗发愁,虽然她穿越前练过一点拳术,但实力差的太远,若火拼起来,这少女一根手指就灭了她。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忍住不出声,走一步看一步。”见这少女似乎不想杀人灭口,心中也不禁好奇,倒想看看她究竟去哪里。
少女来不及捏一个收乾坤袋的法咒道诀,只听身后“扑腾扑腾”跑来一个梳双髻的胖宫娥,咧着嘴憨憨地问道:“姐姐这是去哪里,搬了这一堆沉东西?”
少女略一慌神,随即缓下情绪,微笑说道:“公主屋里要用毡子地席,我这刚要扛过去呢……”
她在发鸠国宫中隐藏身份,自然不能轻易露出法术,只得硬着头皮,编了一番假话敷衍过去。
话未说完,那胖宫娥自报奋勇,笑嘻嘻说道:“路还远呢,我帮姐姐一起扛着。”上来便抱起乾坤袋的一端,紧紧搂进怀中。
这一抱刚好掐住紫宁的脖子,憋得她差点闭过气去,幸好这宫娥身上肉多,紫宁一张脸顶着她肚皮,只觉软乎乎的,倒不会硬生生硌得慌。
那少女无可奈何,只得任由胖宫娥帮她抬着乾坤袋,两人一前一后,加快脚步,很快进了彤公主居住的彩蓝宫。
胖宫娥见到了地方,便笑嘻嘻搁下乾坤袋,跑去忙活别的事情。
淅沥沥的雨滴又下起来,渐渐转大,风雨交加寒气甚重。这乾坤袋由蜀山天蚕丝织成,质地细薄,却不能挡风遮雨。
紫宁只穿了一件贴身小衣,身上又有伤痕,虽有毡子裹住,但被这冰冷的春雨一淋,只觉浑身又痛又冷,忍不住牙齿打颤,冻得直哆嗦。
那少女见四下无人,抬指捏一个道诀,连忙将乾坤袋化小,系回腰间。随后奔进一处花草亭台密布的大庭院,悄声绕过了几排侧房,闪身钻进一间屋子。
进了屋关严屋门,她找了一个盛衣裳的樟木箱子,掀开箱子盖,低声说道:“你待在这里,不要乱动!等天黑了,我送你出去。”
说着解开乾坤袋,收回紫宁身上的捆妖绳,将毡子卷打开,把四肢捆得发麻的紫宁硬拖出来,扔进箱子里,随后“啪”一声合上樟木盖子。
发鸠国虽是道族后裔,但自从华瑶女帝下嫁,宫中四处布置了仙法禁制,她用乾坤袋装着一个活人,在内宫中行走十分危险,随时可能暴露。
只得暂时将紫宁关进箱子,待入夜之后,再想法子将她送回去。
紫宁跌得一身生疼,好在她都习惯了,相比抽打沾过鸠酒丹水的鞭子,这一下摔进箱子底,还算十分温柔的。
只是心中好生失望,本以为这少女会送她回去,却不料将她带到一个陌生地方,还扔进箱子里关起来。心想:“我要躲到什么时候,不过还好,她没杀我灭口,这趟绑架虽惊险,但小命却是保住了。”
随即听见那少女出了屋子,“咣”一声关严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偶尔窗外的雨水噼噼啪啪轻响,再没有别的声音。
紫宁凝神听了半晌,那少女再没返回来。她浑身麻酥酥的生疼,在箱子里蜷成一团,筋骨肌肉都动弹不得,手脚也酸软无力,嘴里虽能出声说话,却也不敢乱喊乱叫。
等了一阵子,不禁又担心起来:“一直这样躲着,万一她把我给忘了,熬不了几天就活活饿死。难道她想让我自生自灭?这样可太惨了,当厨娘的饿死,好生悲凉啊。”
脑子里胡思乱想,始终想不出头绪,箱子里一股樟木的刺鼻气味,混合衣物染的各种香气,闷得她胸口发慌,昏昏欲睡,眼皮重的抬不起来。
只撑了一炷香的工夫,再也忍不住,脑袋靠在软绵绵的衣服堆里,倒头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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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版小番外:
紫宁:这折扇入手生凉,莹润透骨,还有一股玉檀香气味,真是一把好扇子啊,待本姑娘留下来细细把玩。
折扇:主人,你救那个厨房丫头,捏一道仙诀就好了,干嘛把我扔出去,呜呜呜,好伤心。
昆仑绝皇:你让我在凡人面前施展仙术吗?你脑残,我不脑残。
折扇:为什么我脑残,为什么不能用仙术?
紫宁:因为他是仙族,很傲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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