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方德清断决地摇头，喟然长叹，“美人团扇不能交，不交，出事的只有阿耶，你们兴许还能保住。交了，方家难逃灭门，不仅鲁玄，天下人都要弄死方家人为快。”

临汝冷汗淋漓，虽不明白为何，却知阿耶拼着受刑不交美人团扇，其中利害非同小可。

方德清招手，让临汝附耳，低声道：“今日别后不知还能见面否，阿耶告诉你方家美人团扇的秘密……”

一字一字入耳，临汝耳膜嗡嗡作响，几疑幻听。

怎么可能呢？

天命所归，扇神垂青的制扇第一大家方家，同其他制扇之家其实没差别。

神秘莫测、万众嘱目、膜拜敬畏的方家传家宝扇，居然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

方家的传家宝美人团扇并非天赐，所谓扇神指定天定制扇之家，是人为的。

方家当年一个祖先有一个倾城绝色的妾，且极擅丹青，那个祖先有一天突发奇想，想用神秘感提高方家团扇的知名度，于是让那个妾室绘下自己画像，故弄玄虚弄出一柄所谓传家美人宝扇，宝扇制成，谣言散播出去，果然大大提高了方家扇的知名度，各扇行争相鬻[yu，卖，出售]方家团扇。

此后，那柄美人团扇便代代相传。

美人团扇上的冰蚕丝扇面用了特殊药水处理，美人变换不是天意，而是用药水将上一任美人画像销去，另绘上一个美人，因而，团扇年代久远，团扇上的美人却能年年不同。

美人团扇上的美人并非画师凭空想像，而是真人。

家主差了心腹全国各地寻买三至五岁眉目精致小女娃，而后送到润州城外方家的紫竹园养着，扇面美人一任一任以丹青之术相传，每年从长成的小娘子里挑一个出任扇画美人，团扇换上新任美人画像后，这一任扇面美人就升任下一任扇面美人的师傅，教导养在园子里的女娃儿丹青之术，与此同时，她的上一任美人失去作用，灌药弄哑，贬为服侍各个年龄层侍选扇面美人的婢子。

紫竹园里如今养着各个年龄层的美人，共有二十个，均姿容极美。

牢房门口火把火把微弱，虚虚照下，方德清的眉目在火光里深刻冷峻，凹陷的眼窝下浅浅一圈阴影，眼神清明，临汝在那里面没找到阿耶昏愦说胡话的证据。

心中的景仰从遥不可及的云端跌落地面，摔成无数碎片。临汝身体不可遏止不住颤抖，寒热交替，一忽儿凉浸浸如置身冰窑里，血液也被冻住，指尖都僵了。一忽儿皮肉灼疼，铺天盖地的火焰，火苗如毒蛇，从四方八方向她缠来，将她狠狠焚烧。

“阿耶，你说的不是真的吧？”临汝可怜巴巴的眼神看方德清。

“是真的，先祖当年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你也看到了，因为有神秘的传家宝扇光环，方家方得以成润州制扇第一家。”方德清低叹，深深看着女儿，“汝娘，接受吧，没有传家宝扇，方家不可能在制扇业独领风骚，远的不说，本城的谢家，制扇手艺远胜方家，当年风头甚至比方家还盛，可还不是陨落了，郭家拼死拼活也难望方家之颈，祖宗铺好路了，咱们就沿着既成的路走下去便是。”

可是，这是一条欺世盗名之路，且，这条路是靠牺牲无数美人铺开的。

那些美人与世隔绝活着，没有亲人陪伴，长成后得不到爱情，贡献了青春美貌后，还要被残忍地药哑贬为婢子！

牺牲那么多人，只为造就延续方家神话，只为了鬻团扇赚钱。

临汝嘴唇蠕动，看着方德清憔悴的面容，看着他满身的伤痕，胸腔里塞满棉花籽儿，无处不堵，无处不疼。

她无法指责她阿耶。

奴婢的命运如沙砾如浮尘。

大唐律法明文规定：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主人要找奴婢过错易如反掌，有罪而杀不过杖一百，方家只是下药弄哑那些美人，依世俗眼光看，已是待下温厚仁慈了。

美人们如果进的不是方家，虽免于被药哑，却难说不会更惨，或是沦落烟花；或是碰到穷凶极恶的主家，动辄责打；碰到好色的主人，淫辱后无名无份也是有的。

迎接她们的也许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许是冰冷潮湿暗无天日，谁又能预料呢。

方德清默默看着女儿不赞成却又不便反对的纠结神情，心头又是酸楚又是宽慰。

喜女儿生在富贵之家，玉堂金马，却不失良善。

药哑那些美人，他也心有不忍，只是想不出不靠美人团扇保持方家制扇第一家荣光的良策。

美人们当上扇面美人之前，有人服侍，锦衣玉食娇养着，其后却沦为婢子，难保不会想逃走，虽说紫竹园防患森严固若金汤，然世事岂能尽在掌握中，少不得按祖宗传下来的办法行事，把上过扇面的美人药哑。

这些美人俱不识得字，不会说话了，便是逃出紫竹园了，也不怕泄露方家秘密。

药哑后也可以不贬为婢子还荣养着，然荣养所费钱物委实不少，兼且不用她们侍候美人，就得从外头送婢子进去，里头的人不能放走还往里送人，更加缺德。

父女俩相对无言些时，方德清忽想起一事，忙嘱女儿道：“游丰虽说不是奸滑之人，可心中没成算，藏不住事，紫竹园养着扇面美人一事万不可给他知道。”

临汝点头应下，这个她心中有数。

“还有。”方德清又道：“不能给人看到紫竹园里的美人，如今园中的那些美人，太美了，尤其是徽娘。”

“徽娘很美？”临汝闻言不觉奇怪。

方家历年扇面美人都是极美的，方府里，活生生的几个女人，他阿耶的妾室柳氏，她母亲，庶出的的姐妹，以及她自己，哪一个都算得上国色美人，见多了美人的阿耶居然如此郑重其事，那个徽娘得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