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刚刚完成的油画，仿照的是梵高的《星空》。或深或浅的蓝色颜料铺陈出一片汹涌波动的夜空。黄色的月亮拖着黑色的尾巴，漫天的星星在蓝色的夜幕中，晕染出一点模糊的影子。一颗茂盛的苹果树冲天而上，深沉的绿与纯粹的黑，有一种要撕破这夜空的暴戾感。简笔勾勒的小巷，缀着或密或疏的猩红的小灯笼，仿佛是一点一点晕开的血迹。一扇小门前，有一道黑色的人影，孤独的望着月亮。

“阿宴，你真是个天才呢，很漂亮的画啊！不过……”女孩儿皱起眉，有些不满意。“为什么你只画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看月亮呢？我们不是应该一直在一起吗？”

她说着，自然地握住他的手，笔触温柔的在那道黑色的身影旁，勾勒出一个长发的女孩儿。“这样才对。你说是不是？”

随着长发女孩的出现，画布上那个孤独的男孩，忽然就变得圆满起来。这幅画那种无形间弥漫着的压抑绝望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弭了。那些若有所指的东西，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画布上，两个孩子静静站在蓝色的夜幕下，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他们也许会在某个路口栽个跟头，也许会爬到冲上云霄的果树，坐在那黑色的枝桠上，伸手试图揽月亮。这用冷色调堆砌的世界，忽然变得童真有趣起来。

苏宴定定的看着画布上成双的人影，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对着弯腰看着他的女孩儿，说道：“是的。”

她应该在他身边。

苏月笑起来，趁着苏宴坐着，摸了摸他的头。随即又有些苦恼的说道：“阿宴，你实在太厉害了。我才教了你几天，你就已经画的这么好了，我没什可以教你的了。”

苏宴没在意她摸他头的动作，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感觉到他的小姐姐只是特别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时不时的戳戳碰碰他，仿佛是要确定他在不在一样。

他转过头去看她临摹的《向日葵》，同样是梵高的名著，她几乎像复刻一般，完美的再现了那幅画的神采。那向阳而开的花，热烈得仿佛要燃烧生命的颜色，教人忍不住被这飞蛾扑火般的追逐煽动。

“姐姐画得很好啊，比我好很多。”他不擅长夸人，只是很诚实的表达自己对这幅画的感受。

“真的呀。”苏月又来了精神，“那你喜欢它吗？”

苏宴看着女孩儿舒展开的眉头，点了点头：“喜欢。”

“那我把它送给你，如果你喜欢，我以后可以给你画许多许多这样的画。”苏月马上接道。她弯起圆润的狐狸眼，心道，原来苏宴喜欢梵高的《向日葵》呀，又知道了一个他喜欢的东西呢！

又是这样。苏宴看着笑得一脸灿烂的女孩儿，心里忍不住叹息，她似乎特别铁别在意他的喜好。正如见面的那天她说的那样，她有的一切，只要他喜欢，她都可以给他。这几天，但凡他表现出一点点兴趣的东西，她都毫不在意的送给他，而且每每看上去比他这个收东西的人还开心。

是因为想做一个好姐姐吗？苏宴看着油画板旁冲他笑的姑娘，心里忽然有些不悦。只是想做一个好姐姐吗？

她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亭亭玉立，看着他他笑的样子，仿佛一株追逐的阳光开得正绚烂的向日葵。她看着他的眼神那么专注，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清晰的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他就是她追随的那束光。

苏宴仿佛着魔一般的向她伸出手，神色晦暗不明，不知是想要折断她，还是拥抱她。

“阿宴？”苏月看着苏宴愣愣的朝她伸手的模样，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

苏宴猛然回神，收回手。看到女孩儿奇怪的眼神，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去解释方才的失态。

难道告诉她，那一瞬，他生出妄念。有种冲动想把她关起来，想她从此这双眼里只能倒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想她从此便只能追逐他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想成为她的唯一，成为她光。

可是他不配，也不能。

像他这样的人，生来便已满身污泥，而她是被娇养在象牙塔里的精美瓷器，不染尘埃。她对他很好，不能再好了。此间的相遇，就已经是神的恩赐，他怎么能呢？

他怎么告诉她呢？他自己都被这忽然出现的强烈的执念吓到，她那么胆小……

不知道为什么，苏月感觉这时的苏宴，有些像上一世把她关在房间里的样子，黑色的眸子翻涌着一些她看不明白的情绪。她不懂他想要掩饰的心思，但是能感觉到他的失落，也能看见他像是自嘲一般的微笑。苏月的心疼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她温柔又坚定的给了忽然沉默的男孩儿一个拥抱。

“对不起呀，苏宴，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她软软的道歉。苏宴觉得心里仿佛更难受了一些。他摇摇头，说：“没有。”

“我说要把画送给你，你不高兴？你不喜欢它吗？”苏月继续问道。

“没有。”苏宴还是摇头。

“那你怎么了呢？我觉得你有些难过，如果你想说，就告诉我吧，我会替你保密的。如果你不想说，那我给你抱抱，你过一会儿，可以不要这么难过了吗？”女孩儿的声音轻轻的，像春日里擦着耳畔飘过的风，柔和的带着安抚的味道。

苏宴觉得自己软弱，可他无法控制自己沉溺在女孩儿纤弱的怀抱里。说到底他只是个小孩子，眼前的女孩儿，便是自己短暂又漫长的人生里，遇见过的最温暖的人。那卑微又凄惨的生命中出现的温暖啊，谁不想紧紧抓住呢？像天上悬着的月亮，忽然落下来。触手可及的宝贝，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要珍藏。他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着，强迫自己安定下来。

苏月温柔的抚摸着他紧紧绷起的脊背，无声的给予陪伴与包容。苏宴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仿佛认输一般，说道：“姐姐，我好像很喜欢你呢。”

“我知道。我也喜欢你，苏宴。”苏月轻声的回应他。

不，你不知道。这也许不是一样的喜欢。不过，算了。苏宴在她怀里闭上眼睛，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软。这时他不想说话，就这样静静待一会儿吧，自己都还弄不清楚的事，何必说出来，让她一起烦恼呢？

夏风吹拂着印着小碎花的窗帘，隐隐传来喋喋不休的蝉鸣，榕树的叶子自顾自绿的似乎要滴出绿色的汁液来。空气中漂浮着一些扶桑花的香气，混合着颜料的味道，还有苏月身上微弱的药香。女孩儿包容又温柔的拥抱，那种让人不经意间就松懈下来的感觉，是苏宴对八岁初见苏月的那个夏天，最清晰的记忆。

人呐，只要无忧无虑起来，就会发现时间过得飞快。时间的轮轴，在苏宴八岁的这一年，终于快了起来。和苏月一起画了几场雨后的小荷，爬到榕树上替她抓住几只叫得正欢的蝉，用绳子绑住它，等它不再鸣叫，夏天便已经结束。

秋天，苏月特意和苏稳申请，拉着他去九台山看第一片红了的枫叶。他们在长满枫叶的树林里捉迷藏，跑起来的时候，笑起来的时候，艳丽的枫叶便一片片的落下来，在地上堆成一片一片的，火一般的绚烂。苏月拉着他踩在叶子上，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

随着最后一片枫叶落下来，树秃了，冬天也来了。苏月身体不好，冬天太冷，苏稳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再出门。于是他们成天呆在家里，苏月有一间特别大的书房，里面布满了各式各样的书。苏宴学着念一些书给苏月听，不能出门的日子里，他们便常常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男孩儿用有些冷淡的声音，不太熟练的给女孩儿念故事。漂亮的小姑娘靠在他的身边，亦是生疏不已的做着手工。

苏月的第一个手工完成的那个晚上，a市落下了初雪。那洁白晶莹的雪花悄无声息的飘落，纷纷扬扬的样子，仿佛天上落下了好多的星星，美得让人惊叹。他们站在苏宴房间的落地窗前看初雪，苏月踮起脚尖，把那条围巾围在男孩儿的脖子上，笑着说：“果然很适合，还好赶上了初雪呢！虽然不太好看，不过应该还是很保暖的吧？”

苏宴愣住，他低头去看脖子上的针脚细密的灰色围巾，脑子里不停地浮现，女孩儿笨拙的穿针引线的模样，壁炉温暖的光照在她的身上，女孩儿的面容显得无比认真专注。他以为那是她织给苏稳的，原来，是织给他的么？

“很好看，也很暖和，我很喜欢，真的特别喜欢。”苏宴忍不住抱住了苏月，他埋首在她的发间，喃喃道。

“苏宴，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呢？”

“我不知道。”他从出生就没有过过生日，年纪也都是之前红巷的女人随意说的，其实他全都不太清楚。

“那我把我的生日送给你好吗？你和我一天过生日吧。”苏月在他的怀里闷闷的出声。上一世，她从没见他过过生日，原来，他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日啊。苏月莫名的有些难过。

“好。”

“我是在新旧之年交替的哪一天出生的，辞旧迎新，本来是很好的一件事。不过，我母亲，没能瞧见我最后一面，于是她成了被舍弃的旧，我成了杀死她的新。你瞧爸爸现在对我很好吧，其实我知道他恨过我，是真正的恨我，他觉得我是杀死母亲的凶手。

“也许，其实直到现在他也不曾真正原谅我。只是我生的极像母亲，毕竟是她拼命才留下的孩子，所以爸爸才会这么宠着我。可是，我的出生毕竟是建立在母亲的死亡上，他没办法忘记这个事实，所以才会经常出差吧，其实我都知道。”她的语气那么平淡，没有一丝的委屈怨怼，就只是平铺直叙一个事实。

“姐姐……”苏宴愣愣的看着怀里的女孩儿，手足无措。他想安慰她，可是张了张嘴，却只叫出姐姐这两个字。苏宴第一次痛恨自己在言语方面的贫瘠。

“可是你答应了我，我便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难过了。我想和你一起告别过去那些陈旧腐朽的记忆，我们一起创造新的未来和回忆就好了。好不好，好不好，苏宴？”这些话她从没和别人说起过，上一世也不曾，但现在她想和苏宴说。

她发现了，其实她的心里也有一扇门，被她上好锁，关得死死的。可是现在她想给苏宴一把钥匙，她想他去打开那扇门，去拥抱那个躲在黑暗里抱膝哭泣的小女孩儿。她很脆弱，很胆小，她也和他一样的孤独。

她需要他。苏月需要苏宴。

“好，好，你说的都好。”

“嗯。”

这一年的末尾，苏稳惯例不在，李思明也回家和妻子团圆了，只留下一个张阿姨替他们张罗了一顿晚饭。吃过晚饭后，苏月站在别墅门口，看苏宴跑到雪地里放烟花给她看，男孩子胆子大，动作灵敏，一连点了十几支。

他向她跑过来的时候，十几支烟火在他身后炸开。男孩穿着黑色羽绒服，长发被束在脑后，漂亮凤眸含着几分暖意专注的看着她，耀眼得像从天空上跑下来的星星，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星星。

我的星星。苏月笑着牵着苏宴的手，他们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烟火。忽然相视一笑，互相道：“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瑞雪、雨润，花好月圆，冬去、春来，似水如烟。从此都是新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