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望着那一扇扇打开或是紧密的窗,我看到里面的灯亮了,我看到主妇们走来走去,我看到下班回家的人边吃晚餐边看电视,我还看到有人沉思,有人垂泪。一切都很平淡。我看见了又看不见,这平淡下隐藏着怎样的人生秘密。
并非只有我一个。
——司芃日记
面对一个苦恼孩子不懂感恩戴德的中年母亲来说,彭嘉卉这番话,太他妈动听了。
“你这么能干?怎么不回曼达呢?”卢思薇问。
网店毕竟只是网店,曼达鞋业在全国铺下的几千家门店才是主心骨。它的创始人兼董事长彭光辉两年前查出肺癌,潜心养病,只能将重任压到现任妻子金莲肩上。
金莲则像一坨和气的白白面团:“我当然这么希望,但孩子的想法更重要。她啊对服装更感兴趣,也很想独自创立出响当当的、属于我们的国际品牌。就像我们家的鞋子,品质卖相一点也不差,可就是没有国外大牌的知名度。再说她还小嘛,出去闯荡历练一番,是好事。我和先生还撑得住。”
桌上众人听了,无不点头。如此的母慈女孝,让人印象深刻。
“光聊我们了。”彭嘉卉转过头,白脸红唇在灯光下甚是动人:“彦齐,平时有什么消遣?”
凌彦齐稍稍坐正身子,可懒散劲还是收不住。卢思薇瞪一眼过来,他再坐正一些,“没什么消遣,咖啡馆里喝喝咖啡、看看书。”
“有什么喜欢的运动呢?”
凌彦齐瞄了瞄彭嘉卉身材,胳膊与大腿都如此的纤弱,应该不会选择力量型的网球,便说:“偶尔打打网球。”
“好啊,哪天我们约着一起打。”她回答得如此自然,凌彦齐还未琢磨过来她究竟是会还是不会,卢聿宇问一句:“彦齐,你什么时候打网球了?”
要不停地撒谎也是件很费力的事。凌彦齐再扭转身子,面向卢聿宇:“两周前,”他又转向彭嘉卉,“刚学不久。”
彭嘉卉也笑着说:“巧得很,我也刚学,也就不用嫌彼此的技术不好了。”
凌彦齐只得点头应允,彭嘉卉掏出手机:“加一下微信吧。有时间我们约出来打球。”
凌彦齐被动从兜里掏出手机。
点击通过好友后,他看到彭嘉卉的头像是一张美颜相机下的45度侧脸,妆容精致神情彷徨。再点开朋友圈一看,每一条的文字都配上九张图片,其中总要有一两张是她的侧脸,她的背影,她的倒影,她留恋的街边小路,她细心冲调的咖啡或奶茶。
略看一番,凌彦齐已有了观感,这不像真正的富家千金,倒是十足的网红做派。
他也承认这想法有点尖酸刻薄。但是假如他现在转身离开,还会不会记得彭嘉卉的面目?不会,他只知道她好看。
好看在哪儿?想想,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又长又黑的直发,在这样的大风天里,顺滑光泽,没有一点毛躁,看来是精心打理过。她的脸颊两侧都被头发遮住,显得巴掌脸更小。她的眉毛浓密且直,眼睛大而有神,鼻梁高挺,下巴小巧,中间的红唇不多不少,更显诱人。
她还穿某个品牌经典的菱格套裙,这也是卢思薇参加各种聚会宴席时最喜欢的牌子。
卢思薇喜欢它端庄大气,认为很衬自己的知性气质,甚至这两年还经常跑去时装周看秀。只不过,人的自我审美和他人感知,非但不统一,还会惊人的不一致。
凌彦齐想,如果卢思薇有时间多上上网,还能多点反思精神,也能从毒舌的网友言辞中,凑出一个粗鄙的豪门贵妇形象。
由此看,彭嘉卉还真是花了心思。
其实她要是足够自信的话,她应该穿自己设计的衣服来。可是真正的服装设计师,应该也不会让她的设计,沦为双十一的爆款。
凌彦齐还不曾在网上围观过她的微博或是直播。但有些时候,人是能一眼望穿的。
在来的路上,在街边,在商场过道,在电梯,在餐厅大堂,他确信,和彭嘉卉打扮无二的女孩,起码已见过一打。不一样的脸孔,一样的特征:白净、甜美、柔弱。
凌彦齐也不是一点不接受,很多女孩子天生就带这样的相貌气质。但一个正常人在同质化的框架下,也应该流露出一点我是不一样的意思,别人才有打探交流的欲望。
明明是更自由更平等的21世纪,人人都恨不得是流水线上下来的标准产品,如同会转动眼眸的芭比娃娃。
只是真正的富家千金,凌彦齐也觉得他还没见过。
少年时期被卢思薇囚在一座花园小岛上,这世上许多的人物风情,他都没有历练过,也不打算去历练。
但若从他身边的人物论起,比如表妹卢聿菡,比如回国后曾交好的同学老友拉他进的小圈子里的那些女生,再比如工作接触到的一些白富美,他觉得,富有,她们算,但富家千金,还不够分量。
可能是他定义中的“富家千金”和别人不一样。
他想,富家千金的爸爸,总不会把女儿按照瘦马的标准来培养,希望她将来要去迎合某一个男人。
富家千金的起点,已站在许多人的头顶上,但又无“继承人”之累。
她无需为生计担忧,喜欢某样事情,就敢去尝试,不用考虑它是否能带给她金钱和名气。
在无畏和关爱的环境里成长,她要比许多人有勇气,也比许多人善良。她还懂得,富有不代表自己高贵,贫穷亦不意味着他人低贱。
她不需要那么柔软的女性魅力,她自信爽朗,并不过多在意自己的容貌和穿着。
她懂海明威所说的“开始在内心生活得更严肃的人,也会在外表上开始生活得更朴素。”所以,她无需在社交网络里收集旁人的点赞,也无需在一个又一个的宴会里醉生梦死,她甚至不需要一堆的朋友,或是什么事业来证明自己。
声色犬马的世界里,富家千金应该是活得最从容不迫的那类人。也是他真正想携手相伴一生的人。可是他身边有这样的人吗?他又配吗?
说到底,都只不过是一群倚靠父母福荫的纨绔子弟罢了。
凌彦齐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卢思薇对他的评价——过度不现实。
即便他研究生毕业两年了,卢思薇依然不满他当初要去中文系的忤逆。
这样的饭局也实在是无聊。他们聊的话题他丝毫不感兴趣,但他也懒得起个感兴趣的话题。好在还有手机给他解闷。
今日,他的微信新加了两个女性好友。
他点开司芃的详细资料,头像只是一朵太阳花,似乎就是在卢奶奶的墙根下取的景。个人相册里亦只有一张照片,点开一看,文字简短——“新手机,测试下。”配图是她常穿的黑白帆布高帮鞋。
凌彦齐还以为加了微信,能多了解她一点。但是也正常,没道理看上去那么冷酷的人,在微信上活得像个话唠傻逼。
黝黑的窗外,突然现出司芃的脸。凌彦齐诧异他竟把她的轮廓记得那么深。
搭在眼前的几缕额发干净利落,不经修饰的粗眉,还有宽而深的眼眶,都是为那眼神而生的。那眼神大多数是不经意的,可当它定在某项事物上时,平静而专注。
那是一双没有欲望的眼睛。
凌彦齐还未见过有深邃眼神的年轻女孩。这不是个可以具化的词语,这是个被滥用的词语,可当他第一次见到司芃时,原谅他学那么多年的中文系,竟也只能从脑海里调出这个词。
他走到窗前观看。他们所处的餐厅,在“天海壹城”最西侧的双子塔楼顶,隶属于天海公司旗下的五星级酒店。簇拥它们的是无数霓虹灯火。圈子再大一点,灯火稀散,是成包围态势的城中村。越过这片杂乱无序的村子,是宽度延绵数百米的荒草与废墟,然后就是海了。
论海景,s市的西部历来不如东部。这边没有白浪细沙,也没有常年青绿的红树林,只有嶙峋的乱石和呼啸的海风。景色已是单调乏味,偏偏它是人口稠密区,且这三十年来还是制造业重地,工业污染和生活垃圾,不断从河流汇聚到入海口。
除了难闻的海腥气味,海水也是异常深重的褐绿色。
已经靠环境污染和人口红利,赚到第一桶金,没必要再在制造业的红海里翻滚,s市的上个十年,正不断的把制造业迁出本市,引进更高效率更多利润的金融业和高科技产业。
即便白天来到海边,也不会看见多少的游客。偶尔有几个钓鱼客不顾海浪风大,立在礁石上头,拿路亚竿钓石缝里的小石斑鱼。
更不要说夜晚了,那是漆黑的所在。只有很远处的海岛上立有灯塔。
这朦胧微小的灯光,立在浑若一体的天海之间,无言又冷清。海面不是静止的。起风了。海风翻滚着夜里的海浪,像墨汁,一层层朝岸边推进。
凌彦齐站在明灿灿的包房窗前,室内温暖如春,眼见这层层的海浪拍在礁石上,无声也无形。他突然觉得卢思薇也还有点水平,起码“天海壹城”的名字起得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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