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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惑人心之道》第六章 荧惑之心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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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多漫长的记忆,才能令人一念成魔?

朔月,皇城,无生与段十六走在寂静的皇宫里,整个皇宫被笼罩在浓稠的黑雾之下,元衡的结界将这片至高无上的皇权居所与寂静的凉城隔离开来,一路走来,皇宫各地都躺着侍卫和太监宫女,每个人的脸上都一片惨白,更衬得这黑夜无比荒凉。

遥远的天边,一整片惊雷正在酝酿,仿佛在隐忍的等待。“所谓天诛,总是要等到事情无法挽回的那一刻才降下。”无生突然觉得有些愤懑,忍不住说道:“既然已经知道这样的后果,为何不早早的…”

“什么是早呢?”段十六轻轻说道:“五年前是早,还是不知道多少年前元衡心里发生第一丝动摇的时候才是早呢?”

“我…我也不知道…”

“是啊,谁又知道呢?”段十六叹一口气,突然看了一眼无生:“不过于你,一切都还来得及。”

“什么?”

“…没什么。”

无生皱皱眉,看着今天有些奇怪的段十六,摇摇头加快了脚步。

远处,雕栏玉砌的祭天台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无生却已经看到两个人影站在那里,她心里惊呼一声,急忙跑了过去。跑近了才看到一人玄衣猎风,一人墨蓝如夜,玄衣者凌然如鹰隼,墨蓝者苍白如鬼魅。

这两人正是温长明与温长泽兄弟。夜风吹起,在初夏时节如寒冬般冷气森然,温长泽看着天空中翻腾的黑云,本能的感觉到恐惧与寒意。

五年了,在那不见天日的隐秘地牢里,在用翡翠和黄金陈设的昏暗空间里,他被帝王才可以享受的天下至宝包围着,当着毫无自由的悲惨囚徒。他看着越来越有君王气度的弟弟,悲哀的沉默着——从愤怒、绝望,到如今的沉默,五年时间,他只明白了一件事情:他从未真的了解过这个唯一的弟弟。

也是。从一开始,父亲对二人的期许就不一样,身为长子,自己入朝为官于家族最有益处。而他自小就被父亲带在身边奔赴于战场和边关,兄弟二人一年难得一见,论亲近只怕还不及自己打小同窗的知己。只是一夕风云突变时,这个从边关潜入京城将自己救走的弟弟,也曾让他感受到“手足之情”的可贵,更何况那么多年并肩作战的患难,原以为血浓于水,却不知何时,人心已变。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整整五年,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他癫狂还是绝望,他的同胞弟弟都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一如现在,散发着沉静的寒意。

夜风吹来,仿佛带上了水汽,打湿了温长明暗纹的黑色长袍,温长泽看着他,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贪婪的深深呼吸着,品尝着空旷地面带来的舒畅感。

这是最后了,他知道,但是他要死得明白。他要知道是什么让温长明走到杀兄弑君的这一天。他心里有一个答案,那个名字一浮现在心里,他脸上已露出阴狠之色。

“戎华在哪里?”他问道,语气平和阴沉,杀意浓郁如黑雾。

温长明收回仰望夜空的眼神,终于将视线投射给他,轻轻说道:“兄长活着这五年,也算是对苍生社稷做贡献,很快你就能解脱了。”

毫无感情的话音落下,温长泽便发起抖来,不甘、愤怒、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戎华在哪里!?是不是他教唆你背叛我?”五年的牢狱之苦将温长泽曾经的儒雅意气消磨的一干二净,他咬牙切齿,几乎要咯吱作响:“我知道总有这一天,但是我就算死,也要他陪葬!”

“你不配,”温长明目光一寒,冷冷说道:“你从一开始就不配他对你的忠心!”

“你!”温长泽还想说什么,无生二人已经走到祭天台下,温长泽还未察觉,温长明冰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尽管还隔着一些距离,无生依然觉得身上猛地凉了几分,心想这哪里是神,分明是个杀神。

“元衡,”她心中着急,也管不了那么多,喊道:“你快住手,这样…这样会有天谴的!”

“天谴?”温长明看着他们,嘴角微微一歪:“我倒真想领教一下。”他的目光落在段十六身上,看着对方慢悠悠的跨上台阶,散步一般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又冷了几分。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这个暗绿色长衫的青年出现在他的军营里,如入无人之境,当时他眼里的戏谑直到今天依然历历在目。

“哼,特地过来,是怕我不守约定吗?”

“不敢,在下过来只是想看看可有用得上段某的地方。”段十六站在祭天台上,淡淡的笑着,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无生还是能看出来他眼里的提防和慎重。

温长明收回视线,不再看无生二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对他来说,即便不恢复记忆,篡位也并非不能而只是不想,他追求的并非帝位,他只想为父亲洗清冤屈。

只是偶尔看到戎华,他会有一些不甘,不甘心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不像看着兄长那样热切。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奔驰于战场的动力,与其说是为了让兄长君临天下,不如说是因为戎华想让兄长君临天下。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他一遍遍想着,却在最后一步时出来一个段十六,带着算计和恶意,将一切的前尘往事抛了过来,那一刻,“温长明”就消失了——是的,君临天下的温长明,其实比自己的兄长“消失”得还要早,还要彻底。

元衡的回忆涌了上来,无生手中“红尘”在掌心里颤抖,几乎要控制不住,段十六回过头来看她,悄声说道:“不可。”

“但是…”

“你忘了,红尘能度化的只有那些还不曾染满鲜血的人心,且不说元衡,就算是温长明,手中冤魂也早已成千上万。”

听到他这样说,无生只好点点头,握紧手心不再说话。

这时,一轮黑影突然出现,月亮的边缘开始消失——月食开始了。空气猛地凉了下来,温长泽站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人,目光里的落魄、阴狠一点点攀升,他看向对面的“弟弟”,却看到对方周身突然涌出丝丝红光,在夜色下妖冶异常,那些红丝逐渐汇聚在他手中,一柄剑影已经初具轮廓。杀气瞬间蔓延开来,对方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记忆和元衡的传说突然在他脑海里闪过,二者交织,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若非被绑着,只怕要直接跪倒在地了。

无生看着升腾的杀意,心中只觉得悲哀,她不懂,到底为了什么,宁肯堕了神格也要如此。

红光越来越盛,上方的黑云开始发出隐约的咆哮,无数生灵与人的轮廓在黑云中若隐若现,千年来在这片土地上浴血而死的兵士、枉死的灵魂在恐惧和骚动。无生突然害怕起来,她看着温长明手中渐渐化作实体的剑,忍不住要往前迈,段十六急忙拖住她,刚要说话,一声怒吼从远处传来。

“住手,温长明!”

无生回头看到一个身影驾马飞奔而来,马蹄声声仿佛敲在人的心上,温长明的身形一瞬间顿住,冰冷的目光里便有了裂缝。他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着那个人翻身下马疾跑而来的身影,目光深沉,仿佛穿透千万年的时光。

无生知道来的人便是麒麟转世,只是此时,对方淡青色的衣衫在夜风里翻涌,苍白的脸上一片悲凉,人还未至,无生已经能感觉到对方焦急又痛苦的目光。一声闷雷突然响起,云层压了下来,仿佛一只猛兽向那个人疾驰而去,他却仿佛看不到那汹涌的杀气,只是拼命的跑着,喊道:“住手!”

月亮的最后一丝光亮被吞噬殆尽,那人已经跨上祭台,脸上的惊惶之色如海浪中飘荡的孤舟。

温长明抿着嘴没有说话,温长泽却呆愣片刻,凄厉的笑了出来,他看着那逐渐接近的人,眼里的恨意仿佛要化作刀子。“叛徒……!”他低声呢喃着,被绑着的双手握得死紧,青筋毕现。

同一时间,元衡听到温长泽的咒骂,手中毕方已现,他调回目光,只一瞬间就将那柄通身如火的长剑送到温长泽的胸口,长剑穿过血肉的叱响和那人跨上祭台的脚步声同时响起,三个眼神彼此对望,或冰冷、或阴狠、或悲痛。

“不……”淡青色长衫的青年楞在一旁,无生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他,就被那柄火焰般的鲜红长剑吸引了全部目光。

她认识那柄剑!

转世的元衡与麒麟她认不出来,但是那柄剑,她一定在哪里见到过。

“十六…”她忍不住抓住段十六的衣袖,脸色惨白:“那就是…毕方?”

“对,那就是毕方。”段十六转头看她,眉头轻皱,似有些不忍。她全然不觉,她盯着那柄剑,终于在记忆的深处搜到那一个浮光掠影的片段,她在那一瞬间回到极久远的时光里,那个场景如翩飞的羽毛落到眼前。

那大约是天界难得的盛事,连自己也被从偏僻的十方殿中拖了出来,领头的荷音姐姐见她岁数太小,又不太熟悉那些繁琐的章程,只让她在宴厅外远远的岔路上,和另两个姐妹一起为宾客们引路,至于为什么要引路,用荷音的话来说就是“所有的上仙上神上圣都来此共襄盛举,半分差错怠慢都不允许”,自己当时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游手好闲是她从空名那一脉相承的师门特色。

当晚霞升起,她才知道为什么连自己都要被拉出来了——所有的侍女都忙碌了起来,引座的、奉茶的、捧瓜果点心的、安排菜肴佳酿的,还有负责金银器皿、四处跑腿的,无生光是在宴厅那看了一眼,就慌忙躲到了外面的过道上——会走错的神仙没几个,需要她指路的就更少了,引路好,很好!她想着,呵呵傻笑着。

于是无生乐呵呵的站在那里,看各路神仙从她眼前走过,仙姿缥缈令人眼花缭乱,等到月上中天,宾客渐散,车水马龙一般的路上逐渐只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有的和来的时候一样沉静,有的手上多了酒壶哈哈笑着。正当无生想着是不是可以偷偷溜掉的时候,她看到两个人在不远处低低的说着话,其中一个翡翠长袍,剑袖飒爽,有些毛躁的头发像火一般用翡色的发带随意绑着,火红的长剑松散的别在他腰间,整个人如同随时就能燎原的暗火,令人一看就不敢接近。

只是当时,他却显得温和,他低着头,小心而专注的看着自己对面的人,轻轻说着什么,嘴角微弯,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一瞬间,无生只觉得这个人就算是火,也只是雪夜里令人温暖的那一种。无生的视线瞟过他,看到站在他对面的人,有些隐约的知道让烈火温顺的原因——那人雪白的长袍比天庭的云彩都要缥缈,只有头发浅浅的苍青色让她看上去有了些真实的质感,她微微垂头听着同伴说话,面无表情,却又温和极了,偶尔睫毛微动,如玉兰开在宁静的雪夜。

大约是四周安静了下来,无生听到他们低低的说话声。

“…身体可大好了?”红发的人问着,带着关怀和担忧,女子点点头,微笑着并未说话。

仙人绝情,大多数都带着肃穆庄严的表情,但这两人微微靠近,垂头说话的样子,分明有从清冷里升起的温情,二人视线都未交集,无生还是察觉到流动的暖意。一时间,她的眼睛几乎无法从他们身上移开。

她一时有些愣愣的,一个喝醉的仙人从旁边岔路上出来,撞在她身上,无生还未吓到,那人却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声道歉,她手忙脚乱的安抚住那人,再回过头来,却看到那里多了一个全身金袍,龙簪冠帯的青年。

青年脸上红晕未退,也是一副喝多了的样子,他有些张扬的笑着,让安静的夜晚喧嚣起来。女子正在对他微微鞠躬,似乎要离开,红发的人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却也不阻止。女子转身朝无生的方向慢慢走去,无生急忙转过头去,余光却扫到那女子对自己微微一笑,心里顿时温暖极了。

“好美哦…”她在心里悄悄说着,瞟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身后,火红头发的人一边与金袍青年说着话,一边有意无意的追着离开的人看了几眼。那金袍青年突然哈哈一笑,说道:“有无辅国并无所谓,有你我二人,已经足够。”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到无生走近,便拍拍同伴的肩头,带着些许醉意和飞扬的神情转身,扬长而去。

红头发的青年仍旧站在原地,他低头听着同伴的话,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腰间火红的剑一瞬间燃烧,又瞬间被压制住了。

无生不敢再看,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那热闹的晚上过去了多久?无生想不起来,千年、万年,三十三界永远祥和平静,然而现在想起来,那瞬间燃烧的毕方,不过是投射了它主人的心境罢了…

“无生危险!”

段十六的惊呼忽然响起,无生的思绪被猛地拉回现实,她抬头看着当年飞扬肆意的金袍青年变成如今憔悴惨白的样子,毕方穿透他的身体,鲜血汹涌而出,落到地上的时候,黑云嘶吼起来,一道金色龙光从他身体中猛地冲天而起,咆哮着冲向天空中的黑云,黑云却不退反进,化作无数只扭曲恐惧的巨兽向龙扑去,一层层纠缠过去撕咬着龙身,金龙痛呼,迸射的金光逼得亡魂数次退去,却抵不过更多的黑雾扑上去。

千年亡魂早已在化魔的边缘,龙光烧身也挡不住它们对血的饥渴。

“长明…”青衫的青年顿住在祭台的边缘,双目圆瞪,却再也不知如何开口。

温长明看着他,头发逐渐变成火一般的红色,他将手中毕方从温长泽的身体里慢慢抽了出来,下一瞬间却凌空跃起,狠狠向半空中挣扎的龙身挥去,剑身火光化作一道凌厉的火焰正中龙身,金龙发出凄厉的嘶吼,张狂的黑雾趁机攀咬住燃烧的伤口,像野兽死咬住扑倒的猎物,它更加愤怒的咆哮起来,调转头,不顾身上恶鬼,怒吼着直接冲向元衡。

元衡丝毫不避,龙爪将至时,他横剑一挡,将龙爪劈开的同时顺势又是一剑刺去,竟然直指龙身心脏之处,金龙忌惮之下腾空退去,元衡剑下一空落回地面,一道闪电就着惊雷朝他劈去,竟是不知何时落下的天诛。

“糟…”无生惊叫一声,眼看避无可避之时,青色的身影扑了上去,将他推到一边,两人倒地的时候,焦黑的浅坑出现在元衡此前站立的地方。

“戎华……”元衡看着青衫的男子,脱口喊出他的名字。戎华一脸焦急,俊秀的脸上满是怒容:“长明你不要命了!?”说着,他将温长明死死压住,伸手就要去抢他手中的毕方,但凡人之躯如何能碰触上古神剑,他的手瞬间灼烧起来,戎华脸色一白,却并不松手,他看着温长明,只觉得那一头红发刺痛了眼睛。

温长明将他握剑的手拿开,有些惨淡的笑了笑:“我不叫温长明。”

戎华一愣,想起什么,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又一道惊雷落了下来,金龙咆哮着冲了过来,元衡将戎华推到一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直接推到了段十六身边。戎华看也不看无生二人,又要冲上去,段十六拉住他,轻声说道:“危险。”

戎华看着段十六,眼泪都要急出来,拉扯之间,温长明跃身将金龙逼退回去,另一道惊雷已经落在身上,刺目的雷光中,温长明半跪在地,身上红光如火炸裂开来。

“不!”戎华惊叫出声,他回头看着段十六,哀声说道:“让我看见!”

段十六垂眼不语,一道苍青色的雾气缠上戎华的手腕,戎华瞬时脸色愈加惨白,他回头看到黑云翻涌,无数妖魔之气不断幻化成扭曲的兽,汹涌奔至金龙,那金龙周身是伤,密密麻麻的黑影咬住他的伤口不放,它咆哮着,每咆哮一声,一道惊雷便酝酿出来,直直的朝温长明劈去,温长明逐渐站立不稳,仿佛被什么绑住一般,无法动弹。

“龙…?”他无法置信的呢喃着,被金色的龙形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又被那咆哮的怒气吓得脸色发青。他看着那些翻腾的雾气,眼中渐渐露出明了而绝望的神色,一道惊雷再起,温长明痛呼一声,跪倒在地。戎华一惊之下挣脱开来,脸上全是痛彻之色。

“我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如此,但我能救他的是吗?”他看着温长明被惊雷压制,伸手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的刺向自己胸口。

一瞬间,紫色龙光从匕首上翻腾而起,发出一声清冽的龙吟,一道白色身影从戎华的身体里慢慢浮现出来,正是无生见过的洁白麒麟,它如一头惊醒的困兽,睁开流血的双眼,望向天空,前蹄萌动,随时要腾空而去。

“不——!”元衡在惊雷声抬起头来,面上第一次露出惊惶的神色。段十六却同时一掌朝无生拍去,掌心中金色的符咒一晃,无生还未反应过来,她身体里的金色舍利已经从胸口浮了出来。

“现在,无生。”十六说着,轻轻一推,无生的意识就随着那舍利一起,直冲那雪白的麒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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