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李家出事了。
原本大喜的日子,新娘暴毙,新郎失踪。可奇怪的是,这样沾上了人命的大事,李家却没有报官,只是打发家丁四处寻找,家丁一个个脸色惶惶,却什么也不说。第二天,另一个消息又传开来——李家小姐也不见了。
这下热闹了,爱操心的百姓们滔滔不绝,把凉城的天都给议论热了。无生牵着墨驹儿溜达进城的时候,就听到了好多个“李家这”、“李家那”的话,干脆找了个热闹的饭馆,填着肚子的同时,顺便填填好奇心。
果然,饭馆永远是小道消息的聚集地,菜都未上齐,无生已经把李家从迁来那代开始的事情都听了个七七八八。说来也是心酸,李家迁来凉城已有三代,虽不至于贩夫走卒,家境殷实,但遗憾的是一直人丁稀薄。现任当家李林四十有八,在城里有不大不小四家分铺,只是膝下无子,年过三十才得一女名叫李梦铃,妻子还因难产走了,李林夫妇情深,丧妻之后越发爱女之切,远近闻名。并且,因为有这份清白实在的家底,几年前媒婆就踏破了门槛,只是李林舍不得女儿,李家小姐也迟迟不愿嫁人,拖到今年,也有十六了。
李家迁来时,就带着一个姓隋的管家隋喜,隋喜忠心耿耿,三代过去了,隋喜的孙子隋敏更成为李家内外最受信任的家仆。隋敏比李林还小七八岁,却有一个儿子隋棠,年已二十,早年间就与自己同乡定了亲事,待对方女儿年满十六便要娶进门来,正好也是今年。
数代情分,主仆亦如家人,李林为表示自己的看重,亲自做了主婚人,还腾出主屋大堂给管家风风光光的大宴宾客。
谁知这样一个阖家美满的婚事,上一刻还鞭炮喜乐震天响,下一刻,新娘却没走完短短的红毯,临拜堂了突然倒地,再也没有起来。
喜乐瞬间变哀乐,场面顿时一片混乱,有人回忆道,当时新郎官隋棠顾不得在婚礼上,带头冲出去找大夫,谁知大夫找来以后,掐着新娘子的手脉直摇头,她娘亲凄厉的哭声就炸了开来,老丈人无助的环视一周,这才发现新郎也不见了。
一时之间场面愈加混乱,李林见管家惶惶然找不着人,一拍大腿就喊人去报官,仆人急匆匆出门没多久,李林却白着脸将人找了回去,重新交代,只说找人,再不提报官二字。
“你以为是为什么?听说啊,是李林担心官兵来冲撞了女儿,便想着去她房里交代一声,结果还没走到那儿,奶娘就哭着跑来说小姐不见了。”
“那管家的儿子和李家小姐从小一起长大,想都不用想,定是私奔了。”
“可不就是!”
紧挨着无生的一桌,三个大男人喝着小酒正聊得热火朝天。中间胖胖的中年人率先开口,另一个瘦高个有些犹豫的问着:“照你这么说,那新娘莫非……?”
“这有何莫非,”那中年男人打断他:“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呢,新娘子的父母第二日就报到了官府,只是闹到现在,查不出来怎么死的。”
第三个同伴此时来了兴趣,放下筷子往前挨了挨,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说啊,这都三天了,那新娘子身体都没僵呢。”
“真的?”瘦高个被吓到一般咂了咂舌:“这…莫非没死?”
第三人略鄙视的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紧邻就在衙门当仵作呢,昨天我经过他家的时候,听到他和他老婆子说了这么一句,哎哟,当时我这鸡皮疙瘩就起来了,这事啊,悬着呢!”他咂巴了下嘴,看着同伴疑惑的表情,对自己的消息十分得意。
“啊!”胖胖的中年男人突然恍然大悟,看了眼同伴,按耐不住兴奋的说道:“你们说…这李家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吧?”
一时间,三个男人发出啧啧之声,无生心里叹了口气,凡是喜欢茶余饭谈的人,不分男女,都这德性。不过她也听得差不多了,便起身结账往城西走去,反正顺路,三天不僵的尸体自己还是挺想看一看的。
天擦黑时,无生溜溜达达走到了李林家巷子口,远远的就看到一堆人围在那里,走近些,吵嚷之声就清晰起来。
“可怜我莲儿啊!死得好冤啊!你不报官,现在连大师都不让人进?你们安的什么心!?”
原来是一个老妇人在嚷嚷,她泪流满面,愤怒与悲伤让她看上去十分憔悴悲苦,一个看着比她大几岁的老人在一旁搀着她,脸上也是同样的神色,想必就是那暴毙新娘的父母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无生心里念了句,不由得生出些怜悯。
莲儿父母的身边站着一个神色不满的老道人,无生看着他腰间的拂尘,倒不像是坑蒙拐骗的假道士,只是这一脸横肉,怎么也不像清心寡欲的好道士。此时,他正对着另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说着什么,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到“妖气汹涌”、“冤魂索命”等字眼,一时间,那个男子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无生看着那个男子,他穿着靛蓝缎布长衫,面色温和愁闷,举止之间也十分谨慎,想必就是隋敏了。不知道是不是几日来连吓带愁,他的头上已经点点斑白,显出一夜白头的迹象。几人吵吵嚷嚷见,他逐渐落了下风,他摇头看着汹涌的围观人群,又看了看不肯罢休的莲儿父母,连着好几声叹气,最终点了点头,转身对那道士说道:“大师既然如此说,还请入内一观,只是人命关天,还请大师多慎重仔细。”
“哼!”那道士冷哼一声,似是对他的“慎重”二字颇为不满,也懒得回答他,脚一抬就走了进去。
莲儿父母也忙忙的跟了上去,隋敏走过去想跟他们说什么,那老妇人却怒上心来,一口啐了出来,骂道:“我没你这样的亲家!”她老伴儿拍拍她的肩膀,似乎在劝她不要动气,老妇人撇过头去不再说话,她老伴儿又抬头对着隋敏点了点头表达歉意。
隋敏还未来得及擦把脸,看热闹的人已经一拥而进,他赶紧去拦,只是此时此景哪里拦得住,就是拦住了也不知道会传出什么去。
隋敏拦了一会儿深觉无力,更担忧起来。李家是个三进的院子,隋敏作为管家居住在后门靠里的位置,按说出了这样的事情,让道士看看他的住所也无妨,只是此次大婚,老爷特地借出主屋的大堂给他用,这么一闹,只怕这群人势必要跟着这道士走到大堂去看个够才会罢休。
隋敏摇了摇头,对身边一个小厮说了什么,那小厮一点头,飞奔去了。
无生也想跟进去看看,又不放心将墨驹儿留在外面,毕竟墨驹儿长得那么好,任谁见了都会想牵回家的。她轻轻摸着墨驹儿的耳朵说道:“好墨驹儿,你先回去,我看个热闹就回来,啊。”
通身漆黑的墨驹儿低低嘶了一声,晃了晃脑袋,像是听懂了,擦着夜色朝更西边一溜烟小跑而去。
无生便拍了拍袖子,专心看热闹去了。
果然,一群人吵吵嚷嚷的紧跟着那道士,已经一窝蜂跑到了主厅大堂。暴毙新娘的尸体还停在里面,那道士也不避讳,袍子一撩就直直走了进去,大部分人只敢探头在外张望,无生和几个胆子大的紧跟着也进去了。
谁知那白布一掀开,道士脸色就变了。
照无生听的消息,事情已经发生了四天,但是那新娘看上去却跟睡着一样,别说惨白的肤色或点点尸斑,她的样子安静柔和至极,仿佛众人呼吸声再大一点都能吵醒她。
无生皱了皱眉,这确实不是个死人该有的样子。
那道士也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就恢复过来,他在大堂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又跑到外面院子里朝着各个方向挥舞了一阵拂尘,突然朝着一个方向厉声喝道:“妖物!看你往哪里跑?”
围观人群一阵抽气之声,隋敏却看到他呵斥的方向正是内院,眼皮就跳了起来。道士喊完看效果不错,一撩佛尘就要冲过去。围观人群哗然一片,刚想跟上,一个人影却突然冲了出来,拦住抬脚的道士,喝到:“站住!”
那道士足下一愣,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绸布长衫的中年男子,大约五十上下,眉目间不怒而威,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微微鞠躬喊道:“想必是李老爷了。”
隋敏忙走上前来,垂下头低低说道:“老爷,小的实在对不住…”
李林摆摆手,示意他无妨,对那道士拱手说道:“大师,此事已交由官府处置,李某不信鬼神,大师请回吧。”
“你不信我们信!”一个凄厉的女声响起,莲儿母亲见李林回来,脸上怒容已经起来,不等那道士说话,就喊了起来:“我女儿尸骨不腐,不是有冤是什么!?”
“亲家母……”隋敏上前一步刚想说话,莲儿母亲又啐了他一口,哭着叫道:“你闭嘴!攀权附贵的东西!你还我女儿!”他指着李林,破口大骂:“还有你女儿!那不要脸的下流东西!”
眼看情势又要失控,她老伴儿茫茫的去拉她,隋敏脸上已是灰白一片,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亲家母!我们既是同乡又是故交,你何苦这样逼我!我看着莲儿长大,又怎么会害他!东家一生磊落,小姐也清清白白,事情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林也是哀叹一声,对莲儿母亲说道:“这位夫人,小女下落不明,我何尝不是肝肠寸断。”
莲儿母亲悲从中来,顾不得其他,只扶着老伴连连哭着:“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一时间在场众人也有些戚戚然。那道士环视一周,突然说道:“李老爷,依贫道看,这女尸必须马上烧了。”
一语未落,众人议论纷纷,莲儿母亲疯了一样冲上来,一边喊着不要一边向大堂冲去,李林一愣,也连忙说道:“不可。”
那道士一笑,逼问道:“李老爷不信鬼神,不知打算如何解释这具尸体?”李林被他逼问,却也答不上来,只好摇摇头说道:“李某不知该如何解释。”道士又冷哼一声,说道:“依贫道看,李老爷家里不干净已经很久了,只怕李老爷你是有意阻拦吧!”
李林脸色发白,脱口说到:“胡说八道!”
莲儿母亲不知何时又冲了回来,看到他颓然的神色,又厉声喊道:“你还想掩饰!”
李林怒从心起,喝到:“你们无凭无据肆意乱来,再胡闹下去休怪李某不客气了!”
那道士哈哈一笑,纵身一跃跳过李林往内院奔去,远远扔来一句:“那还是贫道先不客气吧!”
众人一惊就要涌过去,李林等人想拦再也拦不住,只好冷着脸也追了上去。跑过去一看,那道士已经冲到一户门前,将一张张符纸往门上窗上拍去,每个出口都贴上以后,念了一句咒语,符纸竟然无火自焚,眨眼间,房子就烧了起来,李林和隋敏想不到这道士上来就烧房子,而且烧的还是李梦铃的闺阁,一时间都慌了,急忙冲上去阻止,却猛地听到屋内传来一声“住手!”
一个身影将门撞开冲了出来,痛呼一声趴在地上,她不顾疼痛,抬起头来冲那道士喊道:“不要烧!”
李林和隋敏猛地顿住身形,尤其是李林,他看着冲出来的人,无法置信的喊道:“铃儿……”
竟然失踪四天的李家小姐李梦铃,马上有人认出她来,围观者顿时一阵嘻嘻索索,现场如炸锅一般,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但近日里传言太多,一时之间,谁也不敢靠近这个柔柔弱弱的李家小姐。
李林脑中嗡嗡作响,自己明明找过无数遍,她怎会从房里出来!?
一愣之后,莲儿父母、李林、隋敏几乎同时冲了上去,“你还我女儿!”、“铃儿你怎么样?”“大小姐,棠儿他在哪里?”妇人的哭喊、李林的焦急、隋敏的疑惑一起向她涌去。
李梦玲对所有的情况置若未闻,只顾着哭求道士快熄灭火,直到听到隋敏的那句“棠儿”,她终于回过神来,喃喃喊了两句“棠哥哥”,突然像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李林推开莲儿父母,将女儿护在怀里,李梦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许久,对李林哭道:“我只是…想永远和棠哥哥在一起…”
失踪四天的李梦铃一出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到她这句话一出口,却有好事者已经哗然起来。李林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知怎的回忆起一个片段,那是不知道哪一家的媒婆走后,十四岁的李梦铃亦嗔亦怒的对乳母嘟哝着“他们都没有棠哥哥好!”
乳母急忙摇头,帮她把头簪插好。“你是小姐,不可以说这种话。”
“我只是…想和棠哥哥在一起…”李梦玲梦呓一般,又在他怀里说着,李林这才回过神来,顷刻之间心痛不已。他不由得想将女儿抱紧了些:“你为何不告诉我……?”
为何要等到他大婚了,更牵扯进这些不明不白的事情…
李梦铃毫无察觉,只是捂着脸哭,哭到后来,声音却稚嫩如女童。李林心中讶异,刚想扶她起来,谁知手指一动,李梦玲的胸口却突然涌出血来,在月色下汩汩而下,转眼就将她淡黄的衣衫浸得红黑。
李林不由得顿住,眼里又是疑惑,又是恐惧。那道士眼光一呲,喝到“妖孽”!抡起拂尘就向她抽去。
无生站在人群中,听到那句“永远在一起”时,心中已经隐痛,见这道士下了杀手,来不及想,身形已动。她闪身冲到李梦铃身前,眼看拂尘顷刻之间就要落在自己身上,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如鞭的软剑,银光闪过,那拂尘已断成两截。
所有人都惊在原地,不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无生收回手来,看着那道士好生说道:“她并无害人之心,你无需赶尽杀绝吧。”
那道士见拂尘被斩断,初一惊,又一怒,眼里杀气更浓,抬眼看到无生小小女子竟敢拦他,更是气恼,骂道:“你竟敢跟妖物一伙!”
无生听到道士直接给自己划了个队伍,心里微恼起来,心里想着如此众目睽睽,动手只怕不好,身后的李梦铃却想起什么,突然又向烧着的屋子冲了过去,李林疾步向前,再顾不得其他,将女儿抱在怀里,喊道:“铃儿!”
李梦铃在他怀里呜咽的哭着,眼睛却望着屋子,喊道:“不要烧了!棠哥哥在里面…”
身后隋敏一愣,便也要冲过去,无生急忙将他拦住,说道:“别进去,他不在。”
隋敏看着突然冲出来的无生张了张嘴,诸多疑问和焦急不知该先说哪一句,那道士却在一边说道:“你如何知道?”
无生吸了口气,默念口诀,双掌向那屋子一扫,掌风扫过,那屋子顶部却突然暴雨倾盆,转眼之间就将火浇灭了。
这一手露出来,那道士也被唬的一愣,一时看不出她用的什么方法,只死死盯着她。无生其实就会这两招,但是一看唬住了那道士,干脆摆出一副高人的样子,不再搭理他。人群里,隋敏一愣之下还是跑了进去,但很快就出来了,他朝李林绝望的摇了摇头,示意屋子里没有人。
李林看了眼管家,又将女儿抱着,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事情,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但女儿就在他怀里,他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她。他伸出手,颤抖着的想按住汩汩流出的鲜血,只是那血不知从何而来,任他将袖口都染红了,也不见丝毫减少,李林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眶通红,一开始的沉着半点也不见了。
无生已经猜出了部分,只是目前还是要先解决道士的问题,她看着道士,冷冷问道:“能否先放下武器?就算你杀了她,又能如何?”
道士恨声答道:“她害了两条性命,杀了她是替天行道!”
无生又问:“那如果她没有杀人呢?”
“哼!”道士轻蔑一笑,说道:“只要是妖物就该死!”
无生挑了挑眉,见他容不下一点异类,也就不想再废话,她笑了笑,问道:“你明明知道,若杀了她,才是害了两条人命,还是说,你连摄魂都看不出来吗?学艺不精还敢替天行道?”
“放肆!”那道士一愣,脸色有点挂不住,他也觉得大堂中的尸体有异,却也真的不懂如何解摄魂之术,只想着杀掉作祟的妖物就一干二净了,没想到却被人一下戳穿,脸上不由得就白了。
无生不再理他,看着隋敏和莲儿父母,指着躲在李林怀里的李梦铃说道:“现在能救你们孩子的只有她,你们可愿意冷静一下,让我来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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