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气,太阳灼灼的挂在天空,虽只是早上九点多钟,却因没有一丝风的缘故,热得像是在下火。地里的麦子大多已收割完毕,但空气里依然氤氲着丰收的气息。
刘巧玲已经连续开了五个多小时的车,中间只在高速服务区分两次停过半个小时,早已困乏疲惫得不堪。为了给自己提神,她开了车窗,响着音乐,一路上不停的提醒自己,自己车上可拉着可馨呢,要打起精神,要时刻注意。下了高速又开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远远的望见了四方村,刘巧玲调了调后视镜,看见可馨坐在安全座椅上,头低低的歪在一边,睡得极不舒服,她心里不由得一阵心疼。
今天早上三点多的时候,她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说父亲突发疾病,要她无论如何中午之前赶回去。虽然姐姐再三强调要她不要着慌,父亲只是病得厉害,并无大碍。可她知道,如果不是病入膏肓,姐姐绝对不会半夜三更给她打电话,那些叮嘱的“不要着慌”之类的话语,分明是姐姐担心她六神无主,路上出事。所以一放下电话,她心里就慌了起来,连忙收拾了几件衣服,哄起可馨,在夜色苍茫中,开车赶起路来。所幸每年她都会开车从临城回姐姐家几次,也算得上轻车熟路,就这样一路平安的到达了四方村。
车拐进四方村,又拐了几个弯,刘巧玲便远远的看到自己家门前围着许多人,正拿着工具好像在支棚子。刘巧玲的心一下便缩了起来,“莫不是自己来晚了,爸爸他已……”刘巧玲不敢多想,眼见已把车开到方平的奶奶家的门口,再往前开,路便窄的多了,来往极不方便。她便把车停在方平的奶奶家门口前的空地上,熄了火,一下车才发现自己两腿竟有些发软。她打开后车门,抱下可馨。可馨揉揉眼睛,半醒半睡间咕哝了一声“妈妈”,便又把她圆嘟嘟的小脸儿倚在妈妈的肩上,又要沉沉睡去。巧玲亲了亲孩子的小脸儿,有些心疼。自从四点多巧玲把她抱到车上,她便一路上陪巧玲叽叽咕咕说到七点,极大的分散了巧玲的注意力,让她不去想父亲的事。
“这是——是巧玲吗?”
或许因为家里的狗叫的厉害,方平的奶奶竟然拄着拐杖,踮着小脚从家里走了出来。虽然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两眼却依然灼烁,只是腰板已不那么挺直,更显得瘦弱矮小。
刘巧玲走上前去,喊了一声“奶奶”。
方平的奶奶握住巧玲的手,安慰道:“好孩子啊,回来就好!你爸多好的一个人啊,说走就走了……”
巧玲的脑袋便立时“轰”的一声像着了一团火,出现了刹那间的短路。
“爸爸……难道……已经……”
刘巧玲害怕的瞥了一眼远处搭的那个棚子,白色的顶子和帷幕,显然是灵棚。证实了心中的猜想,刘巧玲的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掉了下来。她顾不得礼貌,把手从方平奶奶的手里抽出来,哽咽道:“我先过去了……”
方平奶奶连忙挥挥手道:“去吧,孩子!去吧!”说完便撩起她大襟上的衣角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刘巧玲抱着可馨转身向前疾走,只走了几步便见姐姐春玲和二大娘家的文强嫂子迎了过来。一看到姐姐身上那身刺眼的白色孝服,巧玲的泪便刷刷流了下来。她紧走几步,抢到姐姐跟前,哽咽道:“姐姐……”文强嫂子抱过可馨,姐姐春玲就张开了手臂,一把抱住她,用嘶哑的嗓子向她哭道:“我们再也没有爸爸了!巧玲,我们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了!”
这半天多来,刘春玲一直在强忍着悲伤。父亲走得那么突然,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没有一点心里防备。母亲是从昨天晚上就哭,一直到现在还念叨叨的在流泪。她从年轻时就病歪歪的,前些年还生过一场大病,所幸一直有父亲贴心照顾,这几年才得以安安稳稳的过来。春玲和巧玲姐妹俩一直是担心母亲的,可谁能想到一向身体健康的父亲反倒撒手人寰。春玲怕母亲伤心过度,再有个什么好歹,便只能强装坚强,一边安慰母亲,一边打理家里这些忙乱的事情。可一见到巧玲,一见到除母亲和孩子之外,她唯一的至亲的人,她心里的悲伤便再也忍不住了,统统发泄了出来。巧玲也紧紧的抱住姐姐,满脸泪痕,哭得说不出话来。
姐妹俩就这样在大街上抱着呜呜哭泣。
一时间街上的嫂子大娘,都闻声赶了过来,纷纷劝解了好大一阵。姐妹俩这才止住哭声,巧玲搀着姐姐向家里走去。
“昨天晚上我们是在家里吃的饭,临走时咱爸还好好的,还和你哥商量着明天去浇地。”刘春玲边走边流着泪向巧玲说道,“吃饭的时候咱爸还惦记你,说有一个多月没见你了,怪想你的,你哥还安慰他说快考试了你肯定很忙,忙完了就会来。谁知我们刚到家一会,文强哥就打电话说爸病了,要我们赶快回去。我和你哥急急赶到的时候,爸就快不行了,满嘴白沫,浑身抽搐。一会救护车就来了,拉到医院里又抢救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救过来。”
刘巧玲听姐姐絮絮叨叨的说着,满脑子都是父亲的音容笑貌。小时候的一个个画面像放电影一样无序地在脑海中闪现。小时候一到冬天自己的手就会冰凉,父亲总会把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手里,给她取暖。父亲带她去赶集,怕坐在后座上的她瞌睡,一路上都会给她讲故事,逗她说话,逗她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年雪下的特别大,路上没法骑车,父亲便跑了二十多里路,去给住校的自己送包子,只因那天是自己十三岁的生日。而且包子到她手的时候还是温热的,是父亲一直揣在怀里……
快到家门口时,春玲抹干了眼泪,止住哭声,对巧玲嘱咐道:“你别哭得太厉害,咱妈受不了。”
巧玲哽咽着点点头,抑制了一下情绪,推门走进屋里。只见屋里满当当的全是人影,巧玲顾不得细看,走到母亲跟前,刚叫了一声:“妈!”泪便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巧玲的妈看着巧玲,用她那病歪歪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妮,快去看看你爸爸!就等着你呢,你再晚来一会儿,就连你爸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刘巧玲从东屋出来,就看到堂屋里停着父亲的尸身,一床大红的锦被搭在上面,隔离了阴阳。巧玲走过去,不知是谁掀开了被子,就见父亲神色安详,双眼紧闭,像睡着一样,只是脸白的像纸。刘巧玲有刹那间的恍惚,她跪下身子,摇晃那张小床,放声哭道:“爸——爸——”泪眼朦胧间,好像父亲会突然坐起,歉意的憨笑:“你看一不小心,爸又睡着了!”可她心底明白的很,爸爸再也不会冲着她笑了,再也不会跟她说话了!世上最爱她的那个人,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走了!
刘巧玲只是哭,哭得头晕晕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架回到东屋的。
“昨天晚上你姐走了之后,你爸还想再喝点酒,我觉着喝酒伤身体,愣是没让他喝。早知道他走得这么突然,我干嘛不让他喝啊!你爸临走都没喝痛快啊!……”母亲依然在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父亲的事。
刘巧玲觉得母亲因伤心过度已有点颠倒糊涂,便赶紧换上孝服,走到院子里。可馨早已睡醒,正跟着二姑家的孙女满院子乱跑。大人的伤心,三四岁的小孩子哪里能体会得到!看到满院子忙碌的人影,只是觉得更加好玩。
大姑走过来跟巧玲商量:“你爸妈就你姐妹俩,可出丧这事总得有个人顶儿子的角儿。我们商量着,要不让你姐夫哥顶?”
巧玲赶紧点头:“好,我没意见!”
大姑看着巧玲,眼神有些闪烁,吞吞吐吐地又道:“你明白这顶角儿的意思吗?就是说以后的家产……”
“我知道,大姑。”巧玲忙忙地打断了大姑的话,她不想父亲刚走,一家至亲的人就讨论这些现实利益的问题,她更是从来没想过要和姐姐争什么,哪怕是家产。
大姑见她很是通情达理,就拍着她的胳膊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了,生死由命,谁又知道自己哪一天走呢!”
大姑的话让巧玲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晋代陶渊明的《拟挽歌辞》中的几句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一时又觉得生死平常,要看淡一切。
正胡思乱想间,姐姐走过来对她说:“你别走开了,这么热的天,刚才红白理事会的跟我说,要尽早炼了。”
巧玲心里难受,却也只得点头。
不一会,村里的几个叔叔大爷哥哥兄弟,便从门外聚集了进来。昆大爷拿了一个席子铺在堂屋门口,姐夫和家里一些个未出五伏的哥哥弟弟和侄子都跪在左侧,女人们则跪在右侧。昆大爷扯着嗓子喊:“请客吊丧了——”两边的人便都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巧玲只听得姐姐用家乡特有的腔调哭道:“爹哎——我的亲爹吆——,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闺女我还没给你买点好吃的,你还没享过闺女的福,你怎么就走了……”
巧玲记得小时候跟着姐姐看出丧的,听到那些女人哭着叨叨都会觉得很傻很假,可今天巧玲却觉得姐姐说的句句都是自己的心里话,是自己想说又张不开嘴说的话。
昆大爷又扯着嗓子高喊:“请客吊丧了——”
大家这才看到巧玲大姑家的大表哥上前,他弓着身子,嘴里哭着“我的舅哎!”昆大爷递给他递给他一双筷子,他便双手擎着筷子深深鞠了一躬,还给昆大爷之后,昆大爷又递给他一个小酒盅,他跪下接过酒盅,低擎着摇晃了半圈,又还给昆大爷,然后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又深深一揖。昆大爷又扯着嗓子高喊“谢”,巧玲姐夫便领着那群男人冲着大表哥叩头,大表哥也冲着姐夫一揖,然后退出席子转身走了。
昆大爷继续高喊:“请客吊丧了——”
就这样七八个亲戚依次吊唁完毕。巧玲她们都已哭得声音嘶哑。那些帮忙的乡亲们就和巧玲的姐夫一起去火葬场了。巧玲想着下午再回来,父亲就成了一捧灰了,不禁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昏厥。
四方村的丧事一般三天。巧玲的父亲是半夜十二点前去世的,自然算是一天,今天便是第二天,中午上全庙,明天发丧。其实村子里的庙,早在文革之前就毁掉了,只留下一大片空地和庙前那棵两搂多粗的大槐树。
十一点多的时候,巧玲她们匆匆吃过午饭。中午十二点,准时点起二起脚,只听到连续几声“砰”——“啪”,唢呐也紧跟着响了起来。巧玲她们都身着白色孝服,稀稀落落的列成队伍,向那棵大槐树进发了。巧玲和姐姐是至亲,所以走在孝队的前面;再前面是几个邻居——有两个人抱着烧纸,两个人抬着桶,桶里盛着一些柴油;而走在最前面是昆大爷和唢呐手。巧玲家离庙有些距离,要拐两个弯儿再走一段长长的窄路。一路上大家都神色庄重,沉默不语。路两旁早已站了一些人,他们定然是听到二起脚的响声才出来的。四方村自古以来就有看出丧的风俗,大人孩子有时会倾巢出动,看着看着就会陪着流一路的眼泪。可今天天气是如此的闷热,刘巧玲原本以为人会寥寥无几,可谁知竟完全出人意外。
当已经能远远看到那棵大槐树时候,槐树的左边突然快速开出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快速的打了一个漂亮的漂移,就堪堪的停在了通往那块空地的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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