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拉苗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地睡着,全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她的肩胛骨被威力巨大的念弹打穿,愈合得很慢,即使睡着肩膀也疼得厉害,念力的余热仿佛还在骨头里烧灼。
纤细的少女趴在枕头上,黑色长发仿佛柔软的绢绸,散漫铺了满床,露出被窝的肩背雪白,脊线深明,腰肢细软,孱弱得像是雪砌的人儿,一点点触碰都会将她化掉了。她在梦里也不安稳,小脸煞白,细眉攒起,无意识地低低啜泣。
伊尔迷来的时候,就看到泽拉苗疼得直哭。他看了一眼被包扎好后还在渗血的肩膀,用念针封住了泽拉苗的痛觉神经。
泽拉苗还是哭。
伊尔迷不知道她怎么了,从前她也没少受伤,比这更严重的不知凡几,可他从没见过泽拉苗这么娇气。他顺着床边坐下来,像安抚狗狗一样温柔拍拍她的头。
“……奇犽。”
带着哭泣的呓语轻轻飘入耳中。
她想见奇犽,一刻都没有忘记。
伊尔迷静静看了她一会,收回手,起身走出了房间。
……
泽拉苗在一个几乎密闭的空间里醒来。四面都是灰扑扑的墙,没有门没有窗,只有头顶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光线也很暗淡,像是黄昏即将进入夜晚之前的时段。房间的面积不大,除了她身下孤零零靠着墙的床就没有其他布置了。
仿佛一个牢房。
泽拉苗从被窝里爬起来,发现肩上传来一阵紧绷感。她偏头看了看,右边的肩膀被裹了一层厚实的绷带。
泽拉苗一脸茫然。
——现在就在这里展示你的实力,要是不听话,或者没有达到我的预期,我就杀了奇犽。
杀了……奇犽。
之后的记忆一片混乱,一时是漆黑的枪铳,一时是蓝金的表盘,一时又是大片模糊的红与白。
泽拉苗捂着眼怔愣了好久,才慢慢把绷带拆掉。她想着伊尔迷说这句话时波澜不惊,又带着真切杀意的语气;想着他利落无情的身手,不逊于西索如高山般碾压她的实力,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指尖也渐渐开始发颤。
一颗心坠到了冰谷。
不会的……她也有保护奇犽的力量。
不会让你杀掉的。
谁也不会。
泽拉苗手忙脚乱地卸下绷带,拿过放在床尾的衣服穿上,刚刚套好白色压褶的吊带衫,房间里就响起了伊尔迷轻快的声音。
“哟。晚上好。”
泽拉苗下意识抖了一下,瞬间跟鱼儿入水一样扑进了被窝里,动作迅速地把自己牢牢团成一颗球。
坚不可摧(划掉)怂得一比。
监视器前的伊尔迷一手支腮,看着床上那个棉被团子,突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要是在房间里,她真觉得一张棉被就能挡住他?
好傻。
伊尔迷很是静默了会儿,才对着话筒轻飘飘地道:“小杰他们已经到这里来了。”
泽拉苗一骨碌翻出了被窝,小脸上掩饰不住的开心:“小杰……”
“他们还被挡在试炼之门外。”
伊尔迷无情地打破了泽拉苗的念想。在勾引了她的注意力后,伊尔迷不顾她瞬间呆愣的神情,即刻转入了他们今天要进行的话题:“你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为学徒们进行冥想而准备的静室。接下来的时间你就在这里学习「念」,我会通过房间里安装的监视器和广播,监督指导你修习「念」的基础四大行,什么时候学会,就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念」?”伊尔迷本人并不在,泽拉苗就不那么紧张了。她环视四周,随即看向对面天花板的角落,伊尔迷的声音正从那里清晰地传出来。
“嗯。我之前跟你说过,你所有的能力,都属于念能力,实际上是对生命能量的操纵和运用。系统的了解并学会「念」,是你能否自由掌控自己能力的关键。”
伊尔迷黑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指尖轻轻点在屏幕中央的影像,仿佛透过电子板,落在了少女羸弱的面部轮廓上,缓缓勾勒着她细软的眉眼。
“你本就身怀至宝,可自己浑然不觉。你现在需要的是一把打开藏宝箱的钥匙。”
他勾唇一笑,眸中喷薄的暗色仿佛黑云压城,望之生畏。
“——这把钥匙,只有我能给你。”
泽拉苗从静室里出来是五天之后了。
然而实际上,泽拉苗在第二天就已经领悟了「念」的四大行,但是伊尔迷没有按照约定直接放她出来,而是要求她运用学到的基础四大行,自己打碎静室的墙壁走出来。
“虽然你只是刚刚领悟四大行的理念,但是你本身已经有了多年的使用经验,接下来只需要尽快熟练就行了,而实践就是最好的教学。「缠」、「绝」、「练」、「发」之间该怎么灵活转换,配合使用以达到想要的效果,等你打碎面前那堵一米厚嵌钢板的隔音墙,就明白了。”
泽拉苗有种错觉,好像伊尔迷说要打碎的并不是“一米厚嵌钢板的隔音墙”,而是“一块奶油夹心饼干”一样。
泽拉苗恍恍惚惚有点要魂飞魄散。
静室处于完全封闭状态,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伊尔迷给她下达指标后就没有再出现过,也没人来给泽拉苗送饭送水。泽拉苗白天以「缠」裹身,以「练」提气,以「发」释放攻击,把念力全部打进床对面的墙上,到了夜晚就进入「绝」的状态,并尝试着与不死能力配合运用。她发现将气全部锁住,使其在体内游走循环时,恢复的速度会加快数倍。
这样过了两天,泽拉苗虽然因为没有外物补充,生命能量入不敷出而感到十分疲惫,但还在可以忍耐的范围。她手掌贴在已经坑了一大块的墙面,再次将以「练」提聚出来的气发出去,那层薄薄的混凝土壳就被手掌施加的念力完全震碎剥落了下来,露出了嵌在墙体中间的钢板。
两天,她才打碎了一半。
泽拉苗喘着气,撑着膝盖望着满地碎石发呆,累得直不起腰。可她又不敢坐下休息,体内的气循环利用已经快要干涸,一旦放松,她没有自信能再站起来。
泽拉苗目光游离了一圈,慢慢在地上捡出一块比她巴掌大一些,边缘有尖锐棱角的石头,用「缠」将它裹了起来。
使用「缠」可以增强自身的防御力,抵挡念力攻击,反之赤手空拳打在墙上当然也不会感到疼痛,说白了就是给肉身披上一层强化了的铠甲。那么比人类身体更坚硬的石头再镀上一层念力,石头的硬度是不是也会被强化?
泽拉苗试着把念力包裹住的石头用力掷到钢板上,只听“梆”的一声巨响,钢板瞬间被砸出个拳头那么深的凹洞,石头也在反作用力下碎成了细小的石渣扑簌簌地落到地上。
监控室里的管家看到这一幕几乎控制不住想擦汗的冲动。
这两天他被派在伊尔迷跟前伺候饮食,偶尔伊尔迷有事离开一下还会让他盯着监视器汇报泽拉苗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几乎是看着泽拉苗不到四天就将四大行融会贯通,在一直不吃不喝的情况下,靠着体内存有的气硬是撑到现在,如今甚至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缠」的应用技——「周」。只用少量的气让石头的硬度强化,代替将气全部发出的「发」去攻击,瞬间就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样的学习能力……实在可怕极了。
中年管家终于还是一边擦汗一边在电话里跟伊尔迷汇报:“……是的,泽拉苗小姐刚刚使出了「周」,她用念力包住石头去击打钢板。”
那头的伊尔迷似乎很愉悦,声音都轻快了起来,仿佛热爱宠物的阳光青年看到狗狗听话地给他叼来了想要的东西一样:“嗯,我知道哦。她不用我怎么教,只要给她目标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达到。”
其实,在道场测试那天,伊尔迷就知道了,泽拉苗不为人知的技能——模仿。
在战斗中,泽拉苗绑住贝丽璐时,模仿的是云蜈蚣;她对战西索用的长刀,模仿了贝丽璐的剑;她指向伊尔迷的枪,是她曾经的主人,乌托利·莫索里常用的武器,甚至踢飞他那一下,都是贝丽璐使用过的招数。
泽拉苗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甚至无法理清人事物间复杂的联系,但是在战斗上,她似乎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可以模仿招式,模拟武器,更进一步的话,是不是还能复制别人的能力?
“她啊,是个天生的杀人机器也说不定。”
管家听到那头的伊尔迷嗓音温柔得渗人,如是说。
有了伊尔迷打的预防针,接下来看到泽拉苗因为太累,不想一块一块地捡石头,先用「凝」再用「练」让看中的石块都自行漂浮起来,施以「周」后又操控着石头接二连三地打在钢板上,管家的表现就镇定多了。第五天天刚蒙蒙亮,他才又给伊尔迷打了一通电话。
“泽拉苗小姐已经打破钢板了……是的,她状态似乎已经到极限……她注意到地上的钢板碎片了,应该再过一天就可以出……泽拉苗小姐已经出来了。”
秒被打脸的管家若无其事地放下话筒,揉了揉自己的死鱼眼,按照伊尔迷的吩咐出去接泽拉苗。
强撑着从静室里走出来后泽拉苗就腿一软跪在了廊道上。五天水米未进加上多次透支念力,饶是不死体质再怎么强悍泽拉苗也顶不住了,几乎是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跟死尸一样瘫在过道上,被随后赶来的管家搬去医务室,打完点滴恢复意识后才让她去吃东西。
五年来,泽拉苗第一次,终于有了吃饱的感觉。学会了「缠」,无限制往外发散的生命能量就像被套上了玻璃罩子,稳稳充盈体内,不再需要源源不断地摄取食物来补充,所以五年来顽固盘踞的饥饿感,终于消失了。
餐桌旁侍立的女佣看泽拉苗对着剩下的菜肴发呆的样子,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问道:“泽拉苗小姐,这些菜色不合您的胃口吗?”
泽拉苗回过神来,赶紧摇了摇头,放下叉子,冲着她灿烂地笑:“我吃饱了!谢谢姐姐。”
女佣愣了一下,抿唇矜持地回她一笑。“这是我的本分。”
女佣收拾完桌子下去后,休息室里就剩下泽拉苗一个人。这次的房间有门,泽拉苗将「练」尽可能放出一段距离感受了一下,没有传来明显的波动,说明周围也没有人看守。泽拉苗当即一个松鼠蹿从沙发上弹起来,哒哒哒哒跑过去打开休息室的门,一溜烟冲了出去。
伊尔迷回来的话,很可能会再把她关去静室,她不想回去。小杰他们已经到了揍敌客家,而且奇犽也在这座宅邸的某处,她要去找他们。
顺着面前的走廊一直跑到尽头,出来就是一个中庭。石墙耸立,草木森森,没有任何姹紫嫣红的色调,冷峻萧索,如同这里居住的人一样。蓊郁峥嵘的气势,世代相承,生生不息。
天地寥落而广阔,泽拉苗深深吸了一口久违的清爽空气,然而还没把这口气呼出来,就突然被拎着后脖子扔到了三毛面前。
“你这几天的表现我很满意。”神出鬼没的伊尔迷显得很高兴似的,温和地拍拍泽拉苗惊吓到呆滞的小脸。尽管笑着,眼睛却仍黝黑得像两口深井,让人看着只觉得头皮发麻。“不过警惕性还是太差。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但是你走出休息室之前用的是「圆」对吧?真棒啊,我都没有教过你呢。刚才你要是能一直保持「圆」的状态,就不至于连我的到来都没有发觉,回去以后你还需要多练习。”
犹如老妈子一样说了一大堆话后,伊尔迷就把泽拉苗的脸掰向一边,让她的视线对上不远处伏趴着的巨大犬类。
“不过今天你有别的目标。你之前的念能力都是在情绪失控的时候才激发出来,这太被动了,我要你在正常情况下也能使用自己的念能力。看到三毛了吗?它就是你的训练搭档。我已经给它下了杀死你的命令,在太阳落山之前它都会一直追杀你。而你的任务就是在今天之内,用你左眼操控时间的能力把三毛的行动限制住至少十分钟。”
一颗眼珠子都比泽拉苗脑袋还大的揍敌客家看门犬趴伏在草地上,漆黑的眼睛对着她幽幽发出冷光。泽拉苗从它满嘴不逊于豪鼻狂猪的硕大獠牙一路往下看到它大如石磨的爪子,毫不怀疑它一口就能把她整个咬烂,那趾甲龇出来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把她刺穿。
这只山丘一样巨大的恶犬,会在日落之前,按照主人的命令重复把她咬杀撕碎。一次又一次。
“我有别的事情要忙,今天也是抽空回来见你,接下来我会让梧桐替我在这里监督你。只要你完成目标,梧桐就会出来安抚三毛,然后带你去刑讯室见奇犽。”他最后摸摸小姑娘的头,如同正在训练一只聪慧的宠物犬,诱以奖品,施以鼓励,“加油哦。”
随后便“嗖”的一下原地消失了。
泽拉苗不明白,为什么伊尔迷对她提出要求的时候,总是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轻松愉快。他就像是把小朋友放到托儿班的忙于工作的家长,行色匆匆地嘱咐回来要检查她的作业,相信她可以轻松完成一样。
可泽拉苗都不在意了,她只听到,完成任务就可以去见奇犽!
“泽拉苗小姐,准备好了吗?”
站在高处的梧桐绷着一张不苟言笑的扑克脸,冷冰冰地询问。
泽拉苗轻轻点头,在三毛爪子一撅从地上站起来的前一刻,扭头冲进了树林之中!
泽拉苗想要找个隐蔽的地方先躲起来,因为限制三毛行动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是如果正面对上三毛,那她将毫无胜算。
可泽拉苗还是错估了形势。即使她反应已经足够快,在跨一步相当于她跑二十步的三毛面前仍然不够看,而这还只是它正常行走的速度,更何况在一开始伊尔迷把她带过来的时候,三毛就已经记住了她的声音、相貌和气息,于是直接导致在刚开局不到两分钟,泽拉苗就被逮住咬死了。
梧桐叫停了三毛,静静等着泽拉苗复活,戴着白手套的手推了推亮得反光的眼镜,仿佛机器人一样再次问道:“泽拉苗小姐,准备好了吗?”
泽拉苗撑着地面坐起来,从刚被咬烂后愈合的喉咙里呕出夹着碎肉的血块,急促地喘了几声,偏头与三毛居高临下的目光对视着,只觉得那双眼睛又黑又冷,没有任何波动,像极了伊尔迷。
泽拉苗慢慢站起来,回想着静室里让石头漂浮起来的情景,身上的气在同时尽数凝聚到脚底,梧桐一声令下她就利用「练」释放时的冲击力一下跳上了高空,躲过了三毛虎扑向前的动作,继而在它跟着后肢站立一跃而起,拔高体型扭头咬向她时一脚踢到它的鼻子上,「练」的输出也在一瞬爆发到最大,利用急剧对撞下的反作用力一下弹出很远,仿佛一颗白色雨滴刹那落入远处的林海,销声匿迹。
被出其不意狠狠踢在脆弱的鼻子,强悍如三毛也有些顶不住地踉跄了一下,它甩了甩巨大的脑袋醒过神来,呼哧呼哧地往林中狂奔而去。
梧桐两三步跳上更高处的石台,将树林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收敛了全身的气悄无声息地蹲在树梢上,泽拉苗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到底该怎么使出操控时间的能力。伊尔迷说她操控时间的能力在左眼,而念能力是建立于「发」的不同表现形式,泽拉苗便试着调动体内的气汇于眼中,然而运气的同时就无法保持「绝」的状态,三毛几乎立刻就捕捉到她的气息地动山摇地追了过来。泽拉苗不得不停下,故技重施又踹了它一脚赶紧逃到别的地方。
一时间树林里乍动乍静,一人一犬就跟打游击战似的烦缠不休。几次被三毛打断后,泽拉苗就开始试着让「绝」同时覆盖到「发」上,消除自己气的气息,才终于在不惊动三毛的情况下,让游走的气最大限度地往眼中汇聚,不断冲击提升「发」的强度去试探念能力开启的界限所在。
泽拉苗额上满是汗,倾尽全力地寻找那个开关,就像给没电的手机插上充电口后摸索着开机键,终于在等待数秒的长按后将机体激活,屏幕刹那亮起,眼中蓝金光泽若隐若现。
然而在这个紧要关头,原本满森林乱转的三毛像是突然收到了什么指令一样,往泽拉苗所在的方位笔直奔来,庞大的身躯霎时砸下铺天盖地的阴影,锋利的爪子一瞬挥出,疾如闪电,势同奔雷,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扫了下去!
即使在察觉的第一时间就用了「缠」来防御,在如此爆裂的攻势下却仍是不堪一击,匆忙之下包裹的念力一碰即碎,飓风般的利爪近乎毫无阻碍地刮砸在身上,泽拉苗摔在地上滑出很长一段距离,硬生生拖出了一路扭曲的鲜血淋漓。
泽拉苗很久很久没能凝聚起意识。
她趴倒在地上,极力睁着眼,侧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呼哧喘气的三毛,它似乎很想过来吃掉她,不知为什么忍着没动。
泽拉苗一动不动地趴着,眼睛睁得极大,所有的念力坚定不动摇地奔向眼中,没有余力顾及的伤口愈合缓慢,浓稠的血一直泊泊地,委屈地,号啕似的流。
指针嘀嗒,虚弱地,轻轻晃动。
几乎撕裂了整具身体的口子争先恐后地收缩。
三毛耳朵动了动,嘴里嗬嗬有声,哒哒哒地走过去,磨盘似的爪子将泽拉苗翻了个个儿,踩在她的身上,弯刀一样的趾甲克制着,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伸出来,好像要把她扎穿。
泽拉苗一直看着它漆黑无光的眼睛,指针艰难地微微晃动,左眼下的泪滴抽出细细的线,一点一点,气喘吁吁地爬上眼睑。
三毛高山般庞大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秒、两秒、三秒……
利爪哧地捅穿胸膛。
一股血液在陡然的强压下喷出口,游丝般的黑线后继无力,疲惫地踌躇地缩回去。三毛呜呜地抬起爪子,舔掉齿边的口水,看向一棵树木的顶端。
泽拉苗眼珠微微一动,缓慢地转过头,模糊的视线看向那棵树木。
一身齐整的深色执事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管家居高临下,视线透过反光的眼镜牢牢地定格在她身上,在看到指针竭力回转,试图消除胸口的血洞时,他肃穆的面容隐约出现了一抹不悦的神情。他抬手按了按耳边佩戴的麦克风,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三毛就有些难耐地扇了扇耳朵,石柱般粗壮的一只前腿向前用力踩在了泽拉苗的腿上,像踩断一根小树枝一样,一阵噼里啪啦的响。
泽拉苗望着树顶的视线还没有收回来,梧桐也因此清晰地看见她没有表盘的那只眼中纯粹的,深深的茫然,仿佛在幼儿园手工课上努力捏出了一只漂亮的陶土小花瓶,迫不及待地回家将之双手捧给敬爱的至亲,却被其毫不在意地挥手扔砸在地上,并声色俱厉地斥责她不务正业一样。
——深切的,彷徨的,不知所措的茫然。
这位严肃的管家如此斥责她:“泽拉苗小姐,请不要把念力浪费在治疗伤口上,集中精力去对付三毛,只要停止它的行动十分钟,你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请记住你是不会死的,即使受再重的伤,过后也会恢复过来,你要着眼于面前的目标,把受伤死亡当成习惯,这不难,泽拉苗小姐从前不就是如此吗,现在这样完全是浪费时间。你只要专注于少爷交代的任务,把念力花在任务目标上就够了。”
瞳孔在一瞬间紧缩如针尖,清晰地避无可避地看到了管家脸上无比冰冷,带着不赞同的神色,仿佛她真的做了什么愚昧无知,本末倒置,在他看来罪大恶极的事。
可是……不是这样啊……
她不是为了这个……她是为了见奇犽啊……
她知道是为了见奇犽。
泽拉苗全身没有力气了,愈合缓慢的伤口疼得她开始痉挛,可她忍着,很轻,很坚定地摇了下头。
“这是伊尔迷少爷的命令。在伊尔迷少爷满意之前,你是没有资格去见奇犽少爷的。”这次,梧桐的目光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冷冽敌意,仿佛对她的不服管教,自以为是而感到深恶痛绝。
泽拉苗没有看他了。
她目光涣散,蓝金表盘好似坏掉了一样,艰涩固执地要往回倒转,奄奄一息的,一下一下拨着,怎么也不停下。
因为酷拉皮卡说,当身体感到疼痛,恐惧,是在提醒她保护自己。
她很痛啊。
她一直很听话,为了让伊尔迷放她出来,努力达到他的要求;只因为他说,可以去见奇犽,她特别努力,怎么也想完成这个任务。她还在酷拉皮卡不知道的地方又被杀了一次。
她其实很怕,她答应过不能再被杀了,可是不越过眼前的难关,她就见不到奇犽。她还比伊尔迷弱很多,即使逃掉了,也会被抓回来。她有点笨,但所有聪明才智都点亮在战斗天赋上,她整天整夜的思考钻研,举一反三,全力追赶,希望自己再强一些,再强一些,强到可以保护奇犽,保护小杰,保护雷欧力,保护酷拉皮卡,保护自己。不要被杀,不要被掳走,不要喜欢的人担心,不要喜欢的人难过哭泣。
可是,不管泽拉苗多么努力,不管她进步多么飞快,都敌不过那些四两拨千斤的阴谋诡计。
比如西索,比如伊尔迷。
她好不容易摸到那个门槛了,爬过去一看,那里却是个精心准备的要套到她脖子上的铁链。
泽拉苗努力修行,拼命达成要求的目的,他们从来不在意。不,他们其实在意,这是一个很好的掌控辖制她的把柄。他们觉得她笨,偷换一下概念,变成“为了让伊尔迷满意而去做”,企图把她套进这样的行为模式里,让泽拉苗以伊尔迷树立的标杆为最高追求,又把足以激励她的,在他们看来只是小恩小惠的东西,像胡萝卜一样吊在她面前混淆视听,这样,她就能以最饱满的热情始终一往无前地抛头颅洒热血。
可是泽拉苗从来没有忘记。
面前是高山,她就去攀越;面前是火海,她赤脚也要走过去。她玩不过阴谋诡计,那她就强大到让所有阴谋诡计都在绝对实力的碾压下无所遁形。
因为……因为……
“我想见……奇犽。”
手指深深地刺进左眼,将蓝金表盘连根挖出,念力井喷式爆发疯涨不断填塞进手心,半透明的座钟拔地而起,蓝金色瑰丽的表盘镶嵌其中,指针倒转,钟摆晃动,雄浑低沉的钟声向四周扩散涤荡,振聋发聩,如猛兽嘶吼,如海啸掼地。嗡鸣轰轰似铁骑突出,又乍然收束,涟漪般的声波回荡将远处一人一犬锢入其中。
钟声所囚之处,时空无情,万物俱寂。
“我想见奇犽……”
压抑哽咽语不成调的字句就在面前,梧桐猛然回神,人却不知何时落到树下,向来一丝不苟的着装凌乱,眼镜歪斜,领结扭曲,使用多年的怀表砸落在手边,时间不多不少,正好过了十分钟。
“我想见奇犽……”
形容狼狈,苍白又瘦弱的少女压在梧桐身上,一把漆黑的匕首悬在他喉间,刀刃往下滴着腥热的血,沾染了他的衣领,却不是他的。他分明看到三毛庞大的身躯倒塌在地,皮毛湿漉漉的黏结成一团又一团,身下整片土地都浸润了浓稠的血液,腥红一片。
梧桐冷静而沉默地看着泽拉苗哭了,泪水裹着红色的血一颗又一颗往下砸,整个世界都好像在下倾盆暴雨,她一句又一句地重复,好像这世间只有一个执念,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我想见奇犽……我想见奇犽……我想见奇犽……我想见奇犽……我想见……奇犽……”
她从来都是压抑地哭,好似被扼住心脏般只能发出虚弱的哽咽,她一边哭一边说,开始泣不成声,好像一旦被拒绝,她就会立刻崩溃。
可是,她握刀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锋利的刀尖扎着他喉咙的皮肉,任何时候,都可以再进一分,再进一寸,直到他也体会到头身分离,热血喷溅那一刻,死亡的恐惧。
梧桐明白,流泪并不是因为她软弱。
梧桐相信,泽拉苗决不会手下留情。
因为有了软肋,所以不可侵犯;因为有了希望,所以无坚不摧。
他平和地缓缓地闭上眼睛,以坦诚而谦逊的姿态,微微低下头颅,温和而恭敬地低语:
“我为您带路。”
泽拉苗扶着墙,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在梧桐身后。她被三毛追丢了一只鞋,深一脚浅一脚踩在亮得反光的石板上,不规则的脚步声回荡在漆黑寂静的廊道里,孤单又疲惫。
梧桐只是在前方走着,不紧不慢,既不急切,也不怠慢。他一路都没有回头去看,也没去扶着泽拉苗。因为他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为她带路。
他没有听从伊尔迷的吩咐,把泽拉苗带去另外的牢房,甚至没有跟泽拉苗提过这个安排,而是一路目标明确地来到了主人们正在使用的刑讯室。
理由他都找得十分充足——他打不过泽拉苗,被其胁迫。
他侧身站在那间刑讯室门前,等着泽拉苗走到这里来。他一边抬起门闩,一边仍然掩不住忧虑。他不希望泽拉苗在奇犽面前也那样哭,虽然很自私,但他还是怕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奇犽少爷会无法承受那种能让人精神崩溃的共情,露出同样痛苦的表情。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厚重的牢门缓缓开启,里面被严刑拷打的少年正又乖又甜地认错:“怎么会,刺伤哥哥的事,我有狠狠地!反省过了啊~”
“抱歉,我错了,哥哥~”
“还在骗我!!”另一道尖细的声音却暴跳如雷,挥鞭如风连连抽打,不知累的还是气的直喘粗气。
少年也乐于撕下一时无聊的伪装,嗓音又如平时懒懒的漫不经心,带着嘲讽地挑衅:“切,竟然被你识破了。”
梧桐欲言又止,然而他转头时,却看见泽拉苗在听到少年声音那一刻就笑了起来,仿佛阴霾散后云销雨霁,一身的血污和疲惫在这一笑间似乎跟着灰飞烟灭。她蹬掉仅剩的那只鞋子,和从前一样赤着脚,快乐地向里跑去。
她长发轻快地飞扬,染着橙黄的烛光显得旺盛灿烂,如同熬过漫长寒冷的夜晚,在东天的第一缕朝阳里,舒展开蜷缩的花瓣,挺起腰杆的向日葵,饱满而热烈地奔向她的光明。
梧桐终是释然地笑了一瞬,转身再无顾虑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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