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八字门,就是门向内缩,在门口留个八字形的空间,以便停轿马。朱荣祖家的八字门外,刘洪起正遇着朱荣祖打马上下来。刘洪起上前道:“大哥,这两日俺便回西平,可这一地烂地,还请大哥借几匹马——”。朱荣祖道:“你昨日不是问俺汝宁千户所有多少兵马,好叫你知道,马步一千五,马52匹,这只是帐上的名色,实则不足千人,马三十余匹。俺这个团练游击还不及卫所,实是没有马借与你,兄弟勿怪”。
刘洪起笑道:“大哥就是那李士元,囊无余资,贫不能办丧”。李士元是十几年前的汝宁知府,死在任上,是清官,和海瑞一样,死后办不起丧事。
二人说着话,进了院内,朱荣祖道:“只借与你两匹,你且带个随从回去,另几个马夫且住在我这里。就是这般俺都担了干系,如今是什么光景,将军马外借,这汝阳县有知府,知县,上上下下盯着”。朱荣祖说的是实情,刘洪起连忙躬身道谢。刘洪起不知道的是,后来新任知县秦廷奏问起此事,朱荣祖说刘洪起有通贼嫌疑,所以才放他出城,免生祸患,秦廷奏便没话说了,朱荣祖半点干系也没担上,却将黑祸罩在了刘洪起头上。
正说着话往二进院走,刘洪起忽朝一块小小的菜圃走去,蹲在了一只黄色的大瓜旁。朱荣祖却原地站着不动,他不知道他这举动,是如今的刘洪起最忌讳的事之一,比如两个人围绕着机器谈论技术,一上个忽然上前几步,指着某个部件讲说,另一个人还原地站着不动,这就是无礼,不好说话,在身份相等的前提下,要说世间有多少人会这样摆谱,总占一半以上,所以庄士要重造天下。
刘洪起身后只立着孙名亚,生员孙名亚比刘洪起的身份要高,刘洪起不过是个私盐贩子。刘洪起连呼几声大哥,朱荣祖才慢慢挪过来,刘洪起忍住心中的不快,暗道,摆个毛的谱。
刘洪起问道:“大哥,这是甚瓜?”。朱荣祖回道:“是老赵打郏县家里弄来的种子,叫倭瓜,怎地?”。刘洪起道:“今日将这瓜杀吃了,将种子分我些,可舍得?”。朱荣祖道:“嗨,这瓜你摘了去吧”。刘洪起道:“太沉,驮不动,俺只要种子”。
朱荣祖叫来小厮,吩咐将这瓜抱到锅屋处治了,将种子留着。小厮问道:“老爷,这是甚瓜,如何烧制?”。刘洪起道:“只需水煮,烧南瓜汤”。
朱荣祖笑道:“南瓜?”。刘洪起道:“东西北都有瓜了,只有南边还没瓜,故名南瓜”。朱荣祖闻言大笑,道:“东桥作什么怪,看中颗瓜?”。刘洪起道:“这瓜是打外番传来的,也还有些希罕,我只要一半种粒,免得大哥日后后悔”。朱荣祖闻言便有些动容,动容的是珍惜物种,“照刘掌柜的吩咐做”,他向小厮吩咐道。
南瓜与玉米传来一百多年了,但不普及,芋头传来的要更晚些,数十年,更不普及。烟叶传来只有十余年,但迅速普及,在辽锦宣大,一斤烟草可换一匹马。
客厅上,刘洪起道:“大哥,俺想拉百十号人,在你这团练游击下,得个队官名义”
朱荣祖道:“俺这团练是老婆当军充数,你能来充充数,人是你自家养,官府没个推拒的道理,只是你需将人拉到汝阳县,与我的兵混作一堆,你若是在西平县打汝宁府团练的名义,却要知府黄大人首肯”。
刘洪起道:“我与黄大人却无交往,大哥若能美言几句——”
朱荣祖想了想,道:“黄大人若问,你不归西平团练守备管,却要归府里的团练游击管,你怎生回复?”
刘洪起道:“西平守备与俺没交情,我与大哥若是合做一处,彼此自家兄弟”。朱荣祖道:“你在西平,我在汝阳,何曾合做一处?俺明白了,你是想天高皇帝远,在西平没人管束你——”。刘洪起嘿嘿笑了,朱荣祖却道:“东桥,你到底打得甚主意,我摸不透你,待俺摸透了你,再议此事”。“大哥——“
“东桥,便是与黄大人进言,也要看时机,你急惶个甚——”
两天后,汝阳县北五里,天中山。因为豫州位于九州之中,而此山又自诩位于豫州之中,是天下的中心,故名天中山。虽然名号叫得绝大,不过是一座七八层楼高的土丘。
四五十骑踏着泥泞,迎着天中山,缓缓行来,马上之人皆是平民打扮,却人人持着长枪,背着弓,挎着箭囊。也不知这行人马行了多远,马腹下,人腿上,全是泥泞,甚至腰上肩上也是星星点点的泥点。
刘洪起的堂兄刘洪勋道:“这咱也该来家了,莫不是在汝宁府养了婊子”。
刘洪起的二弟刘洪超道:“二哥不是那种人,这都什么光景了,大哥还有闲心胡扯”。大哥二哥,按的是堂兄弟的排序,实际刘洪起在家中是老大。
正说话间,忽见前方天中山下来了两骑,又过了一会,刘洪勋叫道:“是老二!”,说罢打马迎了上去,引动得整支骑队都发出隆隆踏地之声。
“老二,咱那十几个伙计哩,怎只剩你一人——”
“你们是要做甚,去与闯塌天火拼?”
“大哥,你快回家瞅瞅,可了不得了,盛之友,郭三海,侯鹭鸶都改了朝了,各立为王,各拉杆子,若不是看在你往日情分,咱刘楼也要遭殃,就那侯鹭鸶差人来,问咱要二百石谷子”。
众人又急切了说了几句。刘洪起道:“你们来得正好,随我去取金子”。说罢,不待众人问话,拔转马头,引着骑队向南驰去。
河之北山之南为阳,所谓汝阳,便是在汝河之北。汝河是南北走向,县城怎会在汝河之北?只是汝河在这里有折转,汝阳县南边,东边皆是汝河。
骑队驰过天中山,避开直通汝阳北门的官道,由岔道向东南驰去,不久,众人左侧便是汝河,一座四孔崭新的砖桥呈现在左前方,济民桥,为汝宁知府黄元功去年所修。忽地,由对岸,也就是济民桥东,驰来十几骑,两队人马在济民桥汇上。
虽然刘洪起的骑队不过济民桥,但在这个世道,两支陌生的武装迎头碰上,只会顿生敌意,刘洪起身后的四十余骑,个个执弓搭箭,甚至有人将箭瞄向对方。对面十几骑只有数张弓,其它皆是挎刀的衙役装扮,不免面露惊慌。
刘洪超打马上前喝道:“什么人!”
对方回道:“新任汝阳知县秦廷奏,秦大人,你们是什么人?”
刘洪起闻言,连忙打马上前,下马躬身道:“原来是新来的父母,小人是西平县盐商刘洪起”。
一个头戴儒巾的山羊胡由骑队中打马出来,用山西话道:“你可有官身?”
“小民只是盐商,无官身,亦无功名”。
山羊胡道:“大明律,禁携弓,你们这是做甚?”
刘洪起艰难道:“大人,这是甚世道,不携弓走不出五里,望大人通融”。
“你们这是去甚地方?”
“回大人,前日小的在南城三里店遇着官军,将一包银子藏在民宅锅灰之下,今日邀集了伙计去取”。
秦廷奏道:“汝宁府贼情如何?”
“回大人,汝宁府自北向南,北边西平县有土寇数家,东北上察县驻着流贼扫地王,南边真阳确山,驻着闯塌天,老回回,东南新察驻着张献忠,大人由东边来,一路就没遇着张献忠贼寇?”
秦廷奏闻言,叹了口气,若是没遇着张献忠贼寇,他身边远不止这些人,他由东边五百里外的凤阳府颍上知县任上调来,来任这汝阳知县,他是崇祯元年的进士,已任过两地知县,岂料这第三任还是知县,且是河南知县。需知河南的大部分知县都是举人,甚至监生,而他也算是资深进士了,上面说是要重用他,岂料却是这般重用的。
秦廷奏被汝宁府的贼情打击得意气消沉,他冲刘洪起抬了抬手,不再回话,打马向东门驰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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