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阁。
雨花阁内雨花飞,花不落尽人不散。雨花阁是风尘之地,全龙煌的男人都清楚这一点,而来过的男人才明白,身上的金币永远都不会够用。在这里人性不再是黑白亦或斑斓之色,只剩金与银两色。金币是给花雨的,而银币则为青雏准备的。
风霖轻轻地阖上门,屋内的花香很好地遮住了血腥味,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这里的意外。她环视着一扇扇紧闭的屋门,想象着门内那些抱着金币熟睡的女人,轻蔑地嗤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
雨花阁一共有八层,而男人的屋子位于第六层,这让她感到些许惊异——一个看守天牢的狱卒竟然能来得起这种地方。哪怕他是个狱长,也要不吃不喝饿上几年才能攒够在这儿睡一晚的房钱。这还不包括酒钱和女人的钱。当然,这也是情理之中,因为真正养活狱卒的不是天家,而是囚牢里的犯人。狱卒们总能变着法子从铁栏里的那些人身上榨出钱。
走到楼梯边,风霖向下看了一眼,下面还有些微弱的烛火,在黑暗中挣扎着,依靠吞噬自己的躯体苟延残喘。烛火旁坐着的是今夜没有被选中的花雨们,她们头上插着花簪,艳丽的妆容掩盖不住失落和疲倦的眼神,在烛火熄灭之前她们都要待在花雨厅,而烛火熄灭之时,就是破晓之时。
喧闹了一宿的雨花阁迎来了难得的宁静,偶尔有几个男人匆匆跑下楼去,赶在天亮前从这里消失。青雏们都戴有一支青雀钗,她们看着那些男人的眼神中带着轻蔑和不屑,比起来这里享乐的男人,她们更鄙夷的是明明来了却不敢承认的那些人。花雨们的神色十分平静,只有金币才能让她们的表情有所变化。至于那些来这里的男人,是谁,为何走得匆忙,和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们只关心那些男人身上还剩多少金币。青雏是还未卖身的歌舞伎,但这是迟早的——凡是进了雨花阁的女子,很少有戴着青雀钗离开的。倘若能够以清白之身离开风尘之地,那么当初为何还需要来到这里呢?
“女人呢……”一个神色猥琐的灰发男人从第三层溜了出来,撞上正欲下楼的风霖,眼睛一亮,露出贪婪的光,打量着风霖一袭青裙下姣好的身段。
风霖的步伐在空中僵了一下,瞥了男人一眼,继续朝下走去。愚蠢而丑陋的男人她见得多了,犯不着为那只灰色的老鼠驻足。
男人精神亢奋,风霖的高傲和披散的青丝唤起了他下半身的欲望,他早就听说颢天的女人孤冷而狂野,没想到那个荒凉的地方也会有如此魅人的女子。他勾着后背,扬起脑袋朝风霖吹了个口哨,从身上摸出了一个钱囊掂了掂,钱囊里的金币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我这儿有上好的白狐皮,小姐需要件斗篷吗?龙煌的冬天虽然没有北地冷——”男人发现风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拐道的尽头,脸上如火燎烧,面色难看。在北地,被女人轻视是一个男人的耻辱。而在风尘之地被一个女子彻底忽视掉,这对男人的自尊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天快亮了,还是去送你的货吧。要是迟了卖不出高价钱,填不上在这的花销,回去就难看了。北地的蛮子。”楼上传来清朗的笑声。
男人愤怒地朝上望去,却只看见了一头耀眼的金发,他的神色变幻,终究还是压住了心底的怒火和胯下的欲火,他只是个来龙煌卖皮毛的商人,倘若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导致买卖出了差错,扒了他的皮也偿不起。这里是龙煌,金头发的家伙们可以决定这里大大小小的买卖,只要他们愿意,自己甚至不能走出龙煌的城门。
第八层。
“来这儿的女人……”钧策抿了一口杯中的酒,轻笑着:“肯定是来找自己家男人的。看她那副模样,估计是扑空了。哼哼……都是群蠢货。”
“这是雨花阁。”天望搂着身旁的女子,心中却在想着青发的女子,有些心不在焉:“可这也不全是雨花阁,别把它想得太简单了,钧策。一个满是金子的地方,往往会藏着些黑暗的勾当,每年死在这里的家伙可有不少。你为何能确信那个女子不是来做些别的事?”“就像我。”天望暗想,天又快亮了,那个人留给自己的夜晚不多了。
“比如我们?”钧策的眼眸中透着一股狂意,他已经喝醉了,心中很多的东西都表露无遗。
天望心中一紧,看了眼钧策朦胧的眼神和摇晃的身躯,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你只是来喝酒的,哪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倘若全龙煌最看重荣誉的钧家都变得肮脏,那九天也该变天了啊。”说着,天望的目光朝下斜了一点,第六层那里还是空荡荡的。他希望看见的那个人,还是迟迟未出现。或许,他根本就没来。
“变天?那个冷得要死的鬼地方,提它干什么?不过,龙煌也快变天了,该死的冬天要来了。天……天……望,你说刚才那个北地的蛮子是来这里卖毛皮的吧,他赚来的钱可都是我们的。金子给了花雨……花雨……去买漂亮斗篷……再来赚金子……都是群蠢货,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天望贴在钧策身旁,细声说道:“你给花雨们的金币可都花在这雨花阁上了,真正到她们手中的,可都变成银币了。”
“金币……变成银币。可那些青雏们……给她们的可是银币啊……”钧策哼哼着。
“青雏?当然只能拿到几个臭子了。”天望忽然笑出了声:“想在这儿活得干净,就得离金币远远的,可赎身却不能离了金币。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就只能让自己变得肮脏。我说的是吗!你们这群贱人!你们这群想要下辈子活得干净的贱人!”天望冲着下方大喊,他猛地掏出了一只钱袋,将它扔向空中。钱袋中的金币散开,坠落,如同一场金色的雨,落在泉池中。听到下方稀稀拉拉的水声,天望喃喃着:“可人一旦脏了,又怎么能变得干净呢?”
“该变天了……”天望轻声喃喃着,把身边的女子搂得更紧。天快亮了,而他,也该回到床上了。
他拍了拍手,两名侍卫从暗中出现,扶着钧策朝下走去。天亮之前,他们得确保少家主远离这个风尘之地。倘若被家主知道自己的独子又去雨花阁和天望鬼混,他们少不了苦头吃。
风霖走到了花雨厅,两株梦落草被栽在正中央的泉池中,被一层粉红的光笼罩着,散发出腻人的气味。据说,男人闻到这股气味会陷入轻微的幻觉中,但她只感到一阵恶心。风霖瞥了眼泉池,清澈的泉水是从城外运来的,无数金币静静地躺在池底,那是今夜的酒钱。“愚蠢的男人们。”风霖在心底哼哼了一句,那些家伙整日奔波,却把赚来的钱砸在了一池虚幻的梦中。破晓之时,亦是梦破之时。她要快点行动了。
风霖忽略掉了面露疲态的花雨们,径自穿过锦绣的帘幕,离开了雨花阁。一阵凉风迎面而来,吹散了熏人的花香。她眯起眼睛,看向微亮的天空,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自己的身体,低头带起兜帽,隐藏在宽大的斗篷下,迈开步伐朝北跑去。那里的天牢,关押着全九天最重要的犯人。
“你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
风霖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她皱起眉头,不明白那个家伙为何盯上了自己。一股浓烈的熏香从背后袭来,风霖加快了步伐,倘若这不是在龙煌,她一定会给那个恶心的男人一剑。
“小姐,我叫吴蔺!你……”男人向前跑了几步,双腿传来阵阵酸软,情知自己的身体在夜里几乎被掏空了,肯定追不上女子,索性站在原地报出了名字。他说完后心中闪过一丝悔意,没有哪个男人会在风尘之地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就像一个犯了罪还大肆招摇的傻子,可风霖身上有种特质吸引着他……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可能是征服的欲望,亦或者被征服的渴望。总之,他不甘心就这样让女子就这样从身边走过,不留痕迹,满是遗憾。
“滚开。”
两个侍卫扶着醉醺醺的钧策出现在他的身后,将他撞翻在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如同在打量着一只被打翻的木桶,眼眸中充满了不屑。他强忍着痛苦,缓缓直起身来,朝手中狠狠吐了一口,攥着两颗断裂的牙齿,怨毒地看着侍卫渐渐消失的背影,任由嘴角的鲜血滴在冰冷的地上。
风霖任由街景在眼角闪过,连缀成灰暗而平凡的画卷。太阳升起后,人们这条冰冷的街道上来来往往,把整条街道装扮得热闹而喧嚣,用金钱的颜色遮盖繁华之下的孤独,用琳琅满目的货物充塞平淡的生活,一天天消磨自己的生命,直至浑浊的眼眸再也分不清金币和银币,在逐渐丧失听觉中重新归于安静的生活。生于喧嚣,死于平静。碌碌一生,终无所为。无荣无辱,便是幸福。
她偶尔也会幻想着这种慵懒的生活,在昼夜分明的世界中慢慢老去,远离鲜血和杀戮,在阳光下小憩。“可你注定生于黑暗。”风霖喃喃着,看向前方微弱的火光。她把手放到身后的斗篷下,握紧了风语的剑柄,如同黑夜下的孤狼扑向绵羊。两张铁盔下的面孔逐渐变得清晰,一张满是胡茬,眉毛灰白,饱经风霜,另一张还很年轻,面庞微红,没有棱角。风霖深浅不一的绿瞳微缩,分别锁定了两个士兵,手中风语出鞘,薄如蝉翼的剑刃迎上了士兵手中的重剑,风霖侧身闪过剑刃,将风语刺入右侧士兵的肋下,鲜血在刹那间染红了天青色的长袍。剑刃发出了轻微的嗡鸣,如同风精灵在低语,没等那个士兵手中的重剑坠落在地,风霖便回身斩向了左侧士兵的后背。她听见士兵发出闷哼一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喀嚓声,脑海中那两人的面容逐渐模糊,最终而消失。
两人的尸体跌倒在地,重剑砸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回响,风霖一袭暗青色的斗篷消失在天牢之中。天牢很暗,两侧的墙上插着熄灭的火把,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气,风霖放慢了脚步,双眉紧蹙,这座天牢不可能只有外面的两个守卫,可其他人都去哪里了?她俯下身子,伸出手摸了摸地面潮湿的砂石,凹凸不平,像是有很多人的脚印。而且这些痕迹很深,留下这些脚印的人一定身披重甲,全副武装。她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座天牢可能在不久前发生了些事情,可倘若是他人入侵,外面的两个士兵为何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
“难道这是个陷阱?”风霖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离开。她思量了片刻,咬了咬牙,还是朝前走去。外面的尸体在不久后就会被发现,而天牢里的人也会被转移。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前提是里面的人还安然无恙。
风霖靠着记忆中的地图,在黑暗中向前摸索。她只能祈祷自己从黑市上得到的消息不假,不然就会被困在这复杂的地下迷宫里。不久,前方的洞壁上隐约有火光跃动,风霖抽出了轻语,放轻步伐,血腥味愈发浓郁,几乎快要从空气中渗出来。她拐过弯道,看见了一副地狱般的景象。浓稠的鲜血把地面染成了黑色,满地都是士兵的尸体,火把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不少尸体被火点燃,发出嗤嗤的声音,致使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风霖只是皱了皱眉,拾起一根火把便四处查看。风霖在颢天时便已见识过了这个世界的残忍,满目的尸体和空气里的奇怪气味根本不能让她退缩。她连活人都不怕,又为何要惧怕死者。
翻查了几具尸体,风霖发现他们都死于剑伤,而且身上大都只有一道伤口,但就是那道伤口把他们的身体残忍地撕开,如同用剪刀撕碎布偶般随意。他们的内脏滑出腹腔,尸体堆叠,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不少人死时面色惊恐,应该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可什么会让一只全副武装的队伍覆没?风霖抬头向前看去,发现牢笼已经被打开了,里面的人不见踪影。她走到牢笼前,看了眼狱卒喉咙处的骨头,断定是他的手笔。他一定是找机会杀了狱卒,打开锁跑了出来。可他能解决掉这么多士兵?
有人先她一步,带走了边渡。
风霖愈发感到困惑。她又四下检查了一番,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天衍阴翳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张开的嘴巴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故事,风霖曾经不止一次在龙煌城里看见这张丑陋的面容,可天牢的狱官为何死在了这里?她得到的消息里并没有天衍,按理这座天牢应该只有一个臃肿的狱长才对,而那个狱长在不久前死在了匕首下。除非……风霖眉毛一跳,心中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是这盘棋局里的一枚棋子罢了。而现在她已经落入迷局之中,只能任人摆布。风霖弯腰抓起一根火把打算离开,她忽然瞥见水中半浮着一个纸包,有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她把手伸出满是污血的水中,抓起了纸包。来不及翻看,她把纸包藏在斗篷下,准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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