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鹿肠山山野树林一片赤黄。山麓营帐连成一片,距离山麓较远的袁绍营帐之中,一名名幕僚将士不时进进出出,偶尔有争吵声传出来,没过多久被喝声镇住,“我要你们给我出谋划策!不是叫你们来吵架的!一个个市井妇人一般牙尖嘴利!我再说一遍!豫州要救!鹿肠山也要拿下!我还要攻打雒阳!我全都要!”
营帐内沉默了一会儿,没多久有个稍微柔和的声音道:“都出去吧我与盟主再商量一下。”
待得诸多幕僚将士出去,装饰华丽,竹简、字画、案几、屏风样样俱全的营帐内,袁绍倒了一杯酒:“我身为盟主,还叫我顾此失彼,都不堪大用一帮废物!”“嘭”的一声,酒壶被砸在案几上。
名叫王匡的中年人稳住冰镇过的酒壶,盖了倾斜的壶盖,说道:“盟主莫急。许是张飞与于毒意见不合。”
“意见不合?你没听斥候说,那帮人就在山头种地、巡逻,还有人唱歌安逸得很!”
“二三万人,乍然投降,总要有个商量,一天之内便做出分晓,盟主你便不会怀疑吗?”
清澄的酒液吞吐着冰冷的气,袁绍执樽的手一顿,眨了眨眼,“有道理。”
他抿了口酒,冰凉入口,表情也舒缓过来,走过去靠到冰鉴盖沿,沉声道:“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刘宠攻打阳翟时间上太过凑巧了,曹孟德也说这事或许有袁术插手袁术虽然贪,可麾下孙坚并非浪得虚名。我要是不赶快下去,颍川郡就是他们的了。到时我颜面扫地,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转投袁术。”
王匡点点头,迟疑道:“方才诸位将军军师的意见,盟主以为呢?总要有决断。”
“老虎山山势险要,易守难攻,强攻肯定不行。火攻有违天和,身为盟主,不能如此,两三万人死在此处,于我等也没好处。断了水源这老虎山山头不少,他们能在山谷山顶连结成寨,水源不少,郭图说的不错,分兵堵截水源,虽说是逼他们下山,可我等不过一万余人,分多少合适?”
袁绍左手用力捏了捏冰鉴,“真把他们逼急了,趁机攻打我等,我等未必能讨得了好。最好啊,还是许攸所说,让我劝服他们。就是豫州我也得尽快过去啧,那张飞不是说很听刘正的话?怎么至今还不回个消息!”
袁绍用力仰头将酒樽内的酒一饮而尽,喉结动着,脸色渐渐冰冷,王匡说道:“我再派人进去催催?用上董昭备着的书信?”
“也好,你跟许攸商量一下派谁去我再想想要不要即刻南下去酸枣。”袁绍按了按太阳穴,拿过酒壶走到床榻边,“这帮蠢货,分析利弊还要逞凶斗勇。如今可好,哪边都被说的很重要,害得袁某都不知道要不要去酸枣了。就是不能尽善尽美”他抬起头,正色道:“还是缺人!公节,你再派人去各地招人,朝歌、汲县、荡阴哪里都好,就是速度要快!再派人联络上党郡,问问于夫罗与张杨可有意向归附于我。”
王匡拱手称诺,说道:“盟主宽心,如今已然派人封张燕、于夫罗为将军、单于,不久之后,他们定会过来!”
“最好如此。袁某上任盟主不过一月,要是再出岔子,那就只能在酸枣日日喝酒,以此韬光养晦了。”
袁绍摇头有些气馁,王匡又表了决心,安慰几句,随后出门到许攸营帐之中,不久之后,营帐内有幕僚朝着郭图的营帐过去,于是没一会儿,郭图便带着郭嘉、荀谌以及几名护卫,朝着老虎山开始进发。
老虎山地势险峻,山峰陡峭,周围经过能工巧匠精心设计,哨台、望楼随处可见。
从山麓看去,连绵陡峭的山上田野无数,颇有川蜀的梯田风貌,别具一格。此时从半山腰到山顶,有不少营寨炊烟袅袅,田地山林绿意浓郁至黑,偶尔有农夫农妇的身影若隐若现,隐隐还有歌声清亮荡开,暖霞之下,安详而宁静。
郭图三人带着士卒仰望风景,一路上去,中途碰到两名放哨的于毒手下,都是五大三粗的大汉,手持木矛,腰佩环首刀,待得得知荀谌与张飞还有远亲的关系之后,那两名大汉原本横眉怒目的表情便收敛了许多,带着郭图等人上去。
一路上,郭图反倒成了配角,那两名大汉一直“荀公子”地称呼着荀谌,遇到中途的守卫便介绍一番,又让人上去通报。一路上去,沿途哨位提起荀彧昔日派人过来指导这边种田种树,开办私学与作坊,都是感激不尽,对荀谌也多有恭维感谢。
荀谌一路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不时回应几句那些恭维话,偶尔留意到闲庭信步的郭嘉望过来的戏谑表情,面色尴尬。
等到进入半山腰,与最外围的一座山寨接近,那两名大汉将他们转交给了一名早已等候在寨门外的衣着朴素却干净的老人,老人带着十余名大汉,拱了拱手,“既然是友若公子,于渠帅说,让老朽带你们前往,还请诸位跟着我,莫要随意走动。”
荀谌几人回礼,便跟着老人开始前进。
他们先是穿过一座山寨,大概是位子接近外围,这边倒是少有老弱妇孺存在,大多是中年大汉训练着什么,偶尔还有一些年轻人不时在大汉的指点下训练,亦或巡逻,模样大多青涩,表情也有些沉重。
再上去不久,沿途的田野边便多了一些女人,五月出头,正是杏子成熟的时候,沿途的杏子树长势喜人,黄杏青杏挂满树枝,也有老人在农田除草,春麦已经过膝,麦穗饱满,过不了多久便能丰收。
得知荀谌等人身份的时候,有老人带着几名妇人送上一篮杏子,荀谌急忙道谢,那老人枯槁黝黑的手弯曲朝下地朝荀谌抬了抬,“都是文若先生的功劳。公子要多少,我等都乐意给。只是小老儿有一事不明,我家于渠帅自打有文若先生他们相助,劫富济贫哦,该是打家劫舍那等盗匪之事便有一年半载不做了,昔日那些被他迫害之人,他也多有弥补。虽说以往犯了昏,可成千上万人被他所救,也罪不至死了吧?”
有妇人悲戚道:“对啊。我等如今都安生过日子,公子可否劝劝王河内,怎就还要攻打咱们?要不,我将家中粮食都献给你们?可否饶了于渠帅与我等?”
“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好日子呢公子啊,征兵也好,要交税也好,能不能别找咱们了?谁想家中汉子孩子去送死?你便可怜可怜我等放了我等吧!”
有妇人神色仓皇地跪下,随后在场的七名老人妇人都跪了下来,荀谌急急忙忙搀扶那老人,左右望望,便见到郭图与一众护卫微微肃容却没有插手,郭嘉左右环顾、心不在焉,那引路的老人也在旁默不作声,老人身边的十多名士卒倒是各个悲戚,却是没有劝说那些下跪之人。
“诸位请起。荀某便是为了此事而来,快快请起。”
那几名老人妇人不听劝,荀谌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还是那引路的老人劝说,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荀谌牵着一篮杏子,继续跟着老人上前,原本想找机会找郭嘉聊一聊,却见郭嘉找那老人问起周围风土人情来,那老人虽说一路不曾主动开口,但郭嘉问起,也会回应几句,荀谌见郭嘉聊的欢,也只能退到郭图身边。
众人一路上去,又路过不少山寨,越往上,寨子里的老弱妇孺就越来越多了。可以感觉到所有寨子的氛围都安详欢乐,至少表明上并没有受到袁绍围山的影响。
老人在忙碌着农活,妇人晒着农作物、打理着畜圈,男人们有的训练,有的带着孩子帮着家里做农事,也有的聚集起来,听着几名教书先生在宽阔场地上课。
那些课堂倒也有趣,五花八门的都有,有教编织的,有教武术的,也有教农事的。最受欢迎的还是几名儒生所在的地方,那些儒生倒也没有教太多东西,大多都是普通的识字辩音,也有教些其他蒙学的,但凡这些儒生所在的地方,不管老弱妇孺,还是年轻壮士,都安安静静地坐着,便是偶尔有人过来找人,也是蹑手蹑脚地挤进人群中,然后叫了人一同蹑手蹑脚地出来,做贼也似,但旁边的人倒也不怎么会分心,看那些人或是专心致志或是装着认真的模样,倒像是一群求知欲极其旺盛的好学生。
郭图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先前有俘虏说的简单,他们也没在意,也没听说过去传信的人打探到这些,这时自然觉得新奇,一个个看得兴致盎然。
荀谌倒也发现了,谣言中于毒打家劫舍,一副悍匪做派,亦或劫富济贫、侠盗作风,然而此时有这样的场景验证,于毒俨然就有成为一县之长的本事,于是有些惊愕。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感觉到于毒找那老人引路,似乎便是要让他妈走的慢,也好让他们仔细看清楚营寨里安宁和谐的生活,只是这场景真的触动到了他,让他一时之间更加坚定了劝服于毒、张飞的决心。
随后不久,天色有些暗了下来,大概是时间到了,众人沿着山路往上,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背着一个个小书箱在父母的陪伴下蹦蹦跳跳地从山上下来,余晖之下,一个个孩子满头大汗,却是神采飞扬,叽叽喳喳说得兴致勃勃,沿着石阶下来,看到郭图荀谌时,还有孩子讨论了一些他们的衣着,有老人说了一句:“这就是襜褕。人经常穿的。”那些孩子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感染到了,看向郭图等人的表情充满了庄严肃穆。
有孩子不伦不类地拱手、抱拳喊着“先生”、“夫子”、“老师”之类的称呼问好,也有孩子仰着脑袋过来叽叽喳喳地问,大多是问郭图等人是不是又是过来教导他们的老师,郭图等人笑着应下,荀谌还将杏子分了出去,那些孩子便欢呼着一拥而上,问东问西,还有人拿出简陋的纸张来,里面密密麻麻的写着什么,与其说是字,倒像是画,但是在看不懂是什么,反倒有些可惜这纸张被如此暴殄天物。
不过,感受那一家家的人脸上的恭敬、朴质,众人倒是都感觉心中温暖,便连一开始上山时一直警惕、唯恐郭图三人受伤的士卒们,都表情柔和了下来。
又过了不久,终于到了山顶。
老虎山的山顶空地极大,目测整个山寨绝对容纳了五六千人,不同于其他山寨,这个山寨四周的护卫明显精锐许多,明哨、暗哨、巡逻的人在看似喧闹朴质的山寨人文之中,蕴藏着极其精密的守卫力量。
荀谌等人沿着一条平实的石路向前,周围屋舍、田地不少,还有几家小酒铺,小溪从不知名处穿过山寨一侧流淌过来、灌溉各处,也有妇人孩子在溪边洗衣玩闹,屋舍散落各处,沿途居民安逸闲适,大多人脸上带着笑意。
没多久,有个木栅围成的大院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这栅栏效仿了城墙,大门之上仿照城门是三座巨大望楼,上面有一队哨岗站得笔直,门口尚且有护卫,内里可见一个宽大的校场,起码有上千士卒正在训练。校场上还有一座高大的望楼,荀谌大概判断了一下高度,从那座望楼的位置,可能看到山脚,但山脚下有什么,想来没人能够看清。
当然,营帐外也不乏虎头虎脑的孩子,坐在小土坡上,双手托腮地望着那边,一脸艳羡地看着。
老人引着众人到了门前,有护卫上来缴械搜身,待得一切妥当之后,那体力好到不可思议的老人被人迎了进去,有名中年大汉被人叫出来,问道:“我等已经安排了屋舍,诸位一路劳苦,暂且先去休息吧。”
大汉扫视几眼,就望向荀谌,拱手道:“这位面相与荀先生颇像,应当便是友若公子?敢问哪位是郭嘉郭公子?你二人,我家张统领有请。哦,各位可带了我家主公书信?也可交给二位公子,交予张统领。”
荀谌愣了愣,“你是德然兄家臣?”
那大汉拱手笑道:“某家虎贲宿卫副统领朱明。请。”
荀谌望向郭图,在得到郭图点头,交付竹简之后,拱手道:“有劳了。”
郭嘉正望着校场那些人有板有眼地训练,也回头拱了拱手,随后望着郭图等人被带到校场一侧的屋舍,东张西望地一边跟着朱明走,一边朝荀谌轻声道:“我觉得,那帮人志在你啊。你可别心慈手软。”
荀谌捏紧了竹简,“那我更应该劝服益德兄归降主公,要不然,这幅风光,都要付之一炬。”
“但愿如此。”郭嘉撇嘴笑了笑,两人跟着朱明上前,随后表情开始疑惑起来,待得走到那座校场正中的望楼上,两人一愣,朱明笑道:“张统领便在上方,还请二位上去。”
郭嘉望着直达楼顶的三丈有余的竖梯,虽说这竖梯架在木架结构的内壁,也有可以拉的麻绳荡下来,随处可见三角形结构支撑着望楼,每隔两米还有一个像是用来休息的简易平台,可他还是脸色不自然,“要不,还是张统领下来吧?郭某体虚,着实”
“呵。”朱明笑了笑,望向附近训练的人,“于渠帅也在楼上。二位,实不相瞒,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不一定再有。还请快点。”
荀谌愣了愣,望向郭嘉,郭嘉耸了耸肩叹气道:“就当强身健体了。”随后捋起袖子沿着梯子爬了上去。
荀谌一路护送,山峰吹拂不久,早已脚软的郭嘉被一名长相俊秀的年轻人拉了上去,随后荀谌也被那年轻人拉了上去。
两人上了望楼,就见一名身躯魁梧的络腮胡大汉站在望楼南面,正背对他们,拿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放在眼前,对着山脚,口中嘀嘀咕咕着什么。
另一名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方才拉着他们上去时手中就拿着一杆看着就颇为厚实的蛇矛,荀谌猜着这人就是张飞了,眼看张飞这时将蛇矛倚在一侧,响起厚实的重响,荀谌呼吸一滞,望望这望楼大腿粗的护栏排列开来,防护的严严实实,还是有些心虚。
张飞打量了他们两几眼,随后不顾于毒“我再看一会儿,再让我看一会儿啊!”地抗议,抢过那圆筒状的东西,递给坐在木板上大口喘气的郭嘉,“张某看你脸色发白,气息不稳,应当便是我大哥一直颇为抬举的郭公子了,方才你也看了山寨风光,此时再看看这个如何?”
郭嘉一愣,望向荀谌,荀谌正掏出竹简,也有些疑惑地望向张飞,张飞笑着拿过竹简,摊开来,朝郭嘉抬了抬眼,“你看你的,我不急。”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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