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似火,大地在金光中苏醒。
焦土、尸体、血滩、残垣……长社城东北面的旷野上,遍地疮痍,血流成河,景象诡谲至极,伴随着偶尔响起的哀嚎哭泣声,又令人感觉到繁杂纷乱。
郗虑就站在城头,仔细、安静地望着那边的景象,身躯微微战栗。
类似的景象,听长社城的百姓说,五年前也发生过。那阵子波才彭脱在颍川作乱,就驻扎在长社,被卢植、皇甫嵩以火攻击破,虽说此后宛城事变,二位中郎将率军都去了荆州南阳郡,致使波才彭脱逃过一劫,但此后波才彭脱为了拯救南阳大军挥进,还是被三位中郎将合兵联手击破,波才连命都丢了。
昔日的黄巾军如今早已各奔东西,或是仍旧化作草寇,或是再次变为百姓,亦或归附一方,为别人做事。当然,也不乏死在这五年的荏苒时光之中。
但同样的,昔日的精锐朝廷军也不复存在。
于是,从昨天傍晚到今天凌晨的这场战斗,这场同样可命名为长社之战的战斗中胜出的是反贼——是包括他在内的反贼军胜了。
而作为豫州刺史的孔伷,率领着自诩精锐的豫州军,则败在了这场以正义之名讨伐他们这些反贼的战斗之中。
准确的说,事实上孔伷连战斗的机会都没有,才刚带领大军想要在距离长社东北方向不过两三里的洧水河畔驻扎,就被以逸待劳的他们击败了。
孔伷的大军人数自然不少,豫州二郡四国,除却汝南郡与陈国,他毕竟掌握着一郡三国的兵力,前往酸枣时,也有两万多人前去。此次颍川郡治所阳翟县城率先被攻破,随后长社也被攻破,除了被俘虏、受伤、击杀的士卒,自然也有不少人朝着孔伷过来的方向汇合。
而虽然情况紧急,孔伷也只是率领五六千的骑兵先行过来,还有大批量的步兵在从酸枣前往颍川郡的路上,可加上那些重整汇合的部队,事实上也有一万多人。
但孔伷错就错在低估了他们的胆魄,也错误地估算了他们的人数。
加上刘宠带过来以及一路上招纳的接近八千部曲,再加上他带过来的三千人,他们一样有一万多,于是,孔伷这等只会高谈阔论的家伙,耗尽部曲精力全力赶路就成了来自投罗网,自然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击败了。
如今想来,四月十七那夜离开刘正之前的谈话,郗虑至今都历历在目。
还记得那时候,刘正用极其严肃的口吻说道:“我给你三个选择,第一,投靠袁绍,你去给我当细作。第二,你去投靠袁术,直接待在文台兄身边,随时留意袁术的动向,必要时刻,我会让你联系袁术,策应跟袁绍闹翻的我。”
“第三,说服陈王刘宠,并且协助他攻下颍川。他对我有点招揽之意,我知道,但你我应该也看得出来,他这人挺傲的,所以你得小心被他一言不合就杀了。另外,我也会给你一些兵力,让你自保,待得事成之后来策应你。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可能保不住你,你要投降刘宠也无所谓……”
当时他是真的生气了。
他昔日在刘正受牢狱之灾时,力挺刘正,宣扬刘虞过河拆桥的流言,顶着的压力绝对非同小可。此后也一直尽心尽责,连跑腿的事情都没少做,还孑然一身果断地跟着刘正南下,但刘正一让他做事,不是让他出谋划策,做幕僚的工作,而是让他当他不擅长的说客、细作,乃至当做弃子一般出生入死。
他觉得自己可以被委以重任,但这样的工作他受不了,而且还是在他毫无半点经验的情况下孤身入险,其中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刘正竟然还说:“你要发火也没事。毕竟你还年轻,有些事可能对你来说太困难。当然,你其实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发了这顿火之后离开我,随便你去哪里。只是你想好了,离开的人想要再进来的可能性很小。”
“刘某说实话,你跟着我,我暂时真不知道能让你干什么,但你固执,一旦下决定,不会轻易改变,这也表明你很忠心。这是我如今看到的你唯一的优点,也是我如今唯一能用到的——你不可能叛变。自然,你要走也无所谓,不过你如果想选择其他三条路的话,我是不会给你意见了。找袁绍,你直接北上就好。找袁术、刘宠,你可以去颍阴找一下我家二位夫人,她们如今主管豫州事务,人手的事,也是由她们负责安排,南阳那边,她们也能给你一点意见。”
这些话没有给他一点选择的权力,连商讨的余地都没有,他大声争执了一番,将自己会的都罗列了出来,还争取跟张飞等人一同过去鹿肠山,亦或留在此处,但没有用,刘正说袁绍已经去河内了,鹿肠山的局面可能有变化,他留在军中或者去鹿肠山都会显得鸡肋,只能选择这四条路,所以,他想来想去,就说出了“竖子不足与谋”的狠话,然后离开营地去了陈留县。
当然,会说出这番狠话,也是因为刘正在这种节骨眼上竟然想要破坏豫州的局势,让刘宠跟孔伷窝里斗,乃至还要利用袁术与袁绍的水火不容做些事情,这根本就已经脱离了他对刘正明是非有气魄的印象,反而感觉到刘正极其虚伪。
此后想了一夜,郗虑徒然间发现,这天地之大,他竟然找不到可以容身的地方。
只怪他太固执了,孤身跟随刘正远赴颍川,此时最近的自然是兖州山阳郡的老家,但如果回去老家,家中无权无势,昔日远行求学,此地连亲朋好友都没有,即便他有些才华得到官府赏识,依照他出身寒门的身世,还得熬资历,看机遇,花个几年功夫或许才有可能得到重用,如果过去青州北海国,再回去郑玄那里学习,亦或通过郑玄的关系出仕,这一路上太过凶险,他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高密县。
也就是说,他的路被刘正堵死了,在刘正不会改变主意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那三条路。
于是,他想来想去,就只能先去颍阴找荀采、耿秋伊了,想着先去听听意见,如果可能的话,要个路费,说明缘由,体面地间接与刘正做个告别,然后让荀采请几个人护送他回去高密也好。想来女儿家感性,也不会看他落难于此。
荀府他先前跟着刘正南下的时候去过,陈留县的刘正部下的联络点的大概位置他之前跟着柯亥也去过,此后联系到联络点的头领之后,劳烦对方带他去颍川,三天之后,他就出现在了颍阴,面见了荀采。
与荀采、耿秋伊将事情的大概缘由说了之后,荀采倒也没有说他什么,责怪了几句刘正的武断,却是给他介绍了在颍川能够抽调的大概人手。这言下之意,显然是要他在此劝服当时已经朝着阳翟进发的刘宠了。
他原本还有些不乐意,毕竟刘宠当初在刘正面前表现的友善,扭头就说刘正是他的人,这种举动一看就是个自信心很强的人,也有一定的心机与野心,还带着点霸道,让他过去劝说刘宠,还要留下来和刘宠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是在玩命,他还年轻,还有更多的机会与选择……等到荀采将彭脱留在颍川的手下瞿恭、沈成介绍给他,他突然发现事情变得简单很多。
瞿恭与沈成是彭脱的麾下,昔日彭脱担任黄巾军渠帅时就跟着彭脱了,与江宫一样,与彭脱既是上下级,也是心腹之交。两人先前就一直跟着彭脱给荀爽做事,也将荀爽当做再造父母,原本两人被分配在汝南、颍川一带活动,只是那段时间彭脱要跟随荀爽去雒阳,刘正等人也正好过来,接管豫州情报的荀采也要重新了解豫州布局,于是他们便提前抵达颍阴,送别了荀爽、彭脱,然后多住了一段时日,与随后到来的荀采交代着大概情况。
郗虑到的时候,两人都在,此次麾下也刚好带了两千人过来,这两千人都是在颍川、汝南一带活跃的人,在颍川附近自然还有朋友,虽说朋友鱼龙混杂,有一些已经洗心革面,也有一些还在落草为寇,但这些对郗虑来说都没什么,确定对方能叫上朋友将人数扩充到三千人左右之后,他就立马答应下来,准备将刘宠给劝服下来。
此后的时间里,事实上直到前去面见刘宠,他依然有些忐忑,但当见到刘宠,没想到事情出乎他意料的简单。
如今看来,刘宠是没有心思造反的,但并不是说他对颍川太守与孔伷就没有意见。
昔日颍川太守就对他聚集十几万部众心生忌惮,还对他多有诋毁,连孔伷也对他出言不逊,刘宠想来一直也记在心里。
据郗虑猜测,此次刘宠挥兵过来颍川,一来是给刘正找麻烦,想让刘正迫于形势投靠他,二来,也是想着驻扎阳翟,到时候与孔伷一起从豫州进兵攻打雒阳,当然,到时候孔伷得听命于他,由他主导进攻雒阳的事宜。
平心而论,就孔伷的为人品性,连郗虑都根本信不过。
然而,当刘宠一进入颍川,就被颍川太守污蔑成要造反,刘宠的脾气倒也不屑于解释,但也不想被人污了名声,只说前去阳翟要粮,待得颍川太守派人传讯酸枣污蔑他的事被他知晓,他就应该是真的气不过这帮这种时刻还党同伐异,连一点情面都不留的人了。
此后郗虑倒也得知,刘宠事实上也在谋划给颍川太守一点教训,还想着从陈国出兵,将陈国最西部的长平,与颍川郡的新汲、许县、颍阴、阳翟给打通,以便于他运送粮草兵力,讨伐董卓。
等到郗虑面见刘宠的时候,便见到刘宠在听说刘正的打算后极其高兴,之后待得刘正的书信从酸枣寄过来,得知刘正被酸枣同盟军诬陷,要刘宠帮忙分散视线,还给刘宠指明叫袁术从旁协助,虽说刘正书信中的言辞不乏有置身事外的打算,也知道袁术并不是一个好盟友,刘宠还是表现出这件事正中下怀。
于是两边一拍即合。
郗虑随同瞿恭混入阳翟,沈成带人混入长社,先是郗虑、瞿恭这边与刘宠里应外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了阳翟,斩杀颍川太守,取得了阳翟的物资,还收编了两三千精锐,此后快马加鞭以同样的套路拿下位于阳翟东面、颍阴北面的长社,在此以逸待劳,准备击破孔伷的部曲。
与此同时,刘宠也没隐瞒郗虑,当着郗虑的面派人书信驻扎长平的功曹袁涣、主簿梁习,让二人按照他的计划出兵攻打新汲、许县、颍阴三县,打通运粮运兵的通道,又派人书信陈相骆俊警惕陈留可能来的同盟军。
骆俊就驻扎在陈国西北部、与陈留郡界限不远的阳夏,再往西北方向不远只有一个扶乐县,只要分兵进驻这两个县成掎角之势,同盟军就基本不可能有从陈留进攻的机会。至于陈国南面,是汝南郡,归袁术管,刘宠已经书信袁术,连郗虑都觉得袁术那里不会有大问题。
至于陈国东北部的梁国与东部沛国,这两国都归孔伷管辖,可两国百姓昔日都逃到陈国来了,陈国与两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两国士卒未必有斗志,再加上陈国势大,只要刘宠再让几名心腹大将驻扎陈国东北部,两国未必敢动。
更何况,谯县就在沛国西部,与陈国毗邻,孔伷那厮在传言中虽然有时候会不顾颜面地乱说话,但谯县作为豫州刺史部的州府,若是被刘宠攻占也绝对会让孔伷气急败坏。于是郗虑与刘宠都相信,以孔伷那人的品性,想来会让人驻扎谯县闭门不出,也会更倾向于让酸枣同盟军出手,所以,他们的危险性基本没有。
当然,依照刘正书信的预期,袁术应该会进来分一杯羹,其中或许有些变数。但瞿恭、沈成也说了,在汝南一带活跃的刘辟与龚都已经与袁术达成一定的共识,他们与刘辟、龚都有旧,想来袁术便是要攻打刘宠,需要刘辟、龚都的协助,只要他们退让,刘辟、龚都应该会饶他们一命,到时候,也就是陈国遭殃,基本也影响不到他们。
郗虑倒是担心刘正这件事情做错了,至于刘宠结果如何,与他无关,他只要跟着刘正埋头苦干就好。
只是眼前的景象毕竟比当初蓟县见到的还要凶残百倍,他一时多少适应不了。待得回过身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
看起来,孔伷今日是不敢再过来了……
他转身走下城墙,远远近近还有不少人在忙碌防事,刘宠也在让麾下士卒强征百姓入伍,还与瞿恭、沈成商量着退路,他也参与进去,然而因为年纪,纵使先前荀采嘱托过瞿恭与沈成,他也完成了劝服刘宠的人物,还是让人有些看轻,提的意见根本没多少人采纳,于是心中又有些担忧起来。
这天是初平三年五月初八,他成了反贼……
希望别是自己看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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