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醒的拥有自己的记忆以来,他时常觉得上天是让自己来这世间受苦受难的。他从未怨天尤人,只想好好活着,健康的活着,和爸爸妈妈一起。可他清晰地知道,做梦亦未必能够拥有这种生活,它高贵得从不肯屈尊降临自己的梦境。
有很长一段时间,爸爸和妈妈就经常吵架,吵什么,五岁的他也不知道。也许是爸爸吃饭后忘了刷碗,也许是妈妈没有把衣服分开放进洗衣机里洗。他们只是在吵,好像吵架是表达感情的唯一形式。
七岁那年,爸爸妈妈吵架的频率越发密集。渐渐地,他们不再是吵架,而是开始打骂。确切来说,是爸爸开始对妈妈动手。
没过多久,爸爸开始每天晚上都是很晚才回家,带着满身酒气。
他每天深夜都会被爸爸的关门声吵醒,每次他都会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走到房门口,从门缝中探头看向爸爸。没有开灯,黑暗中爸爸看不到他,也有可能是喝醉了的缘故。他见到爸爸颤颤巍巍的回到房间,粗暴地叫醒熟睡的母亲,随后叫骂声开始在他们的房间里回荡。
灯具破碎掉的声音,混合着他们的争吵,那么清晰的穿透耳膜,抵达神经。
可奇怪的是,他一句也未曾听懂过。
战争过后,一室狼藉,爸爸又重新打开门,重重摔上门后出去,像是再也不想回到这个家里来。
他光着脚走到妈妈房间门口,看着狼狈的母亲跪坐在床边。
妈妈抬起头,也看到了他,于是匆匆忙忙别过满是惊恐脸,生怕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会笑话她似的。
他走进房间里去,床头灯已经被摔碎了,玻璃渣子洒落在妈妈的脚边。他走近妈妈,靠在她身边,颤抖着纤瘦的身体问她:“妈妈,你没事吧?”
他小小的手在抖,脚肚子都在打颤,可是他却故作大人的沉着冷静。
妈妈摇摇头,苦笑着说没事。
她骗人。他明明看见她嘴角都破了,额头磕破了皮,还在丝丝往外渗血。左边脸颊一道道鲜活的指印,仿佛在张牙舞爪地向他示威,在警示着他,他有多弱小,多无能。
小小的手掌抓紧妈妈的手臂,好像在以行动告诉妈妈:儿子在这里,儿子会保护你。
妈妈把他揽进怀里,无尽的眼泪滑落。
爸爸伤害母亲,已经不是一次了。
他以为那次是因为爸爸醉酒,认不清妈妈,所以才会伤害她。因此他不会恨爸爸,他相信爸爸是深爱着妈妈的。
七岁的孩子,眼睛那么纯洁,那么明亮,可他却看到了残忍、不堪以及丑陋的爸爸的面孔。
他伤害妈妈,除了醉酒,清醒时也不放过。
爸爸也会像伤害妈妈那样,甩他巴掌,把他额头磕出血。也许是看他还小,爸爸打他的时候偶尔还会有所顾忌。有时候爸爸看着他,扬起的手臂又渐渐放下。扭曲的脸上布满了苦痛,明明受伤害的是他,可父亲看起来却比他要疼痛千万倍。
那年他还没上二年级,开学前的暑假妈妈匆匆忙忙把他送到舅舅家。舅舅在q市,他要坐五个小时的高铁才能到达那里。
他哭着、喊着,说什么也不肯自己踏上这段未知的旅途。妈妈硬生生把他送上列车,头也不回的走掉。
妈妈送走他时那么决绝,看起来没有任何一丝的不舍。而后来的他终其一生,再也不能看到那个健康的母亲。
暑假结束后,他再次回到g市。可是没有见到妈妈,只见小姨一个人站在出站口等他,妈妈是家里的大姐,小姨比妈妈小了整整十岁,比舅舅小了四岁。
小姨没有把他送回家,而是把他接回了自己的家里。
他不停地闹,不停地哭,拼了命喊着让小姨送自己回家,他想见妈妈。
他看着小姨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说妈妈现在不在家,也不在g市。小小年纪的他却没有信,大人就是坏的,大人总爱骗人。
他正式入住到小姨家里了。小姨对他一直很好,每天都会给他煮鸡蛋、烤面包、热牛奶,送他去上学。周末的时候,小姨会带他去爬山,去附近的的城市游玩。以前妈妈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妈妈只会把钱塞到他的书包里,让他路过早餐店时自己买一份。他从来没有吃过妈妈亲手做的早餐,爸爸也从来没有送过他去学校。小姨却将他一直幻想爸爸妈妈可以对他做的事,全实现了。
小姨的温柔和无微不至使他渐渐忘了失去爸爸妈妈的悲伤。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他九岁,小姨带他去见了妈妈。
妈妈住在医院里。那是一家私人医院,地处城郊,远离市区。小姨开了好久的车才到达那里。
他颤颤巍巍地站在妈妈的房间门口,腿脚像灌上了铅,迈不动步子。门还没有打开,他低着头,双手食指不停绞着外套上的羊角扣。
“进去吧,妈妈在里面。”
他抬头看向小姨,眼中带着一丝怯懦。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妈妈了——大概有好几个月,也可能已经半年了。他说不清楚,只是不知道妈妈还认不认得自己。他又怕妈妈可能已经忘了自己了,毕竟已经那么久没有见过面了。不知道爸爸,会不会也在里面,他是不是还会伤害妈妈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不由紧张,抬头看小姨,目光像是在示意小姨开门带他进去。
妈妈房间内的空气十分静谧,流淌着丝丝清淡的桂花香。
他看见妈妈一个人静静坐在轮椅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枝头飘散桂花香的桂花树以及大片白云翻腾着的蓝天。桂花香,也许就是从外面飘进来的。
没有见到爸爸,他松了口气。可他不知道妈妈怎么了,许久没有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母亲,他既兴奋又有些退缩。
他慢慢走进妈妈,妈妈却没有注意到他。
“妈妈。”软糯的童音在寂静的房间绽放。
而他的母亲,似乎没有听见。
“妈妈!”他提高了自己声音,那么深刻地隐藏着对母亲的思念。
那位母亲平淡地转过头,与他对视,目光中充满了了陌生与疏离。
“妈妈……”他被母亲的眼眸震慑,声音不由自主沉下来。
突然,本来只是疏离的眼眸一瞬通红。她抬起手,残忍地一巴掌将他打倒在地上,仿佛他是垃圾一样肮脏。他的眼泪像绵延的长线,挂满了脸庞。他还没有从那残忍的巴掌中反应过来,母亲便像被人偷了狼崽的母狼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就朝倒在地上的他扑过去。
她抓住他的肩膀,不停地捶、打、挠,像对待一个她有着深仇大恨的人一样。
他傻傻地,任由母亲打,没喊、没叫。直到小姨和医院的护士把母亲拉开,把他带离医院。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虽然他很渴望能够再去见她,可他却又不敢去见她,他怕妈妈还会像上次那样伤害自己。
父亲伤害他的一幕幕还不断映在脑海里。
他开始恨,恨父亲,更恨母亲,恨所有把伤害加诸在他身上的人。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妈妈是误把自己当成爸爸了。
可是,他的爸爸呢,那个残忍的会伤害妻儿的父亲,他在哪儿?
小姨没有告诉他,他也没有问。他恨那个残暴的父亲。
他长到十岁的时候,已经和小姨生活了三年。小姨很漂亮,比妈妈还要漂亮。但他一直没见过他的小姨夫,也没有见过小姨的男朋友。
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央求小姨送他去练武术。想要学习武术的原因也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是在小姨问他为什么突然想学这个的时候,他只是天真地说以后想当保镖,专门保护国家领导人的那种。
小姨刚开始没同意,他的梦想任重而道远,且凶险不知,她不允许他出任何的差错和意外。可后来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她还是同意了——这个孩子,也许是这位年轻的女子最疼爱的一个人了。
他学得很刻苦,不怕受伤和疼痛。经年累月练就了一些“打架”的本事后,他的性情开始变得很恶劣,无心学习,经常逃课。混迹网吧,到处去滋事。小姨有自己的事业,很少有时间管他。如此林世泽更像被放飞的雏鹰,结识了一群乱七八糟的朋友,吃喝玩乐,大半夜在大街上游荡。
无父无母的人,也无人管束,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人,也是这世上最可悲之人。
世事变换如同一日云卷云舒,速度极快,不问缘由。
刚上初二那年,他如往常一样逃课,在网吧里玩游戏。他每次去的都是一些距离家和学校都很远且每次都不是同一家的网吧。他总是一圈儿都去过后,又一圈儿玩回来。
他喜欢约那些所谓的“江湖兄弟”一起,在网吧里昏天暗地地玩游戏。
那天的网吧是他们第一次去,人很多很杂,网吧很大,却几乎满座了,机子显然不够用。而他的兄弟刚定好的机子结果莫名其妙被几个人占了。
众人争执了起来,谁也不肯让步。他已经选好了位置坐下来开始玩游戏了,断断续续的吵闹声使他难以控制心头的暴躁,摘了耳机就直冲过去,闯入人群中央。
目光的色彩极其冰凉,寒冰一样肃杀。
“要么,你自己走,要么,我送你走。”他指着面前的人威风凛凛。
他的无所畏惧使对面的人十分惊恐,但为了证明自己也是一个男人,便反唇激他,“你让我我就走?”
话音刚落下,一道凌厉的拳风直冲上面门。仿佛能轻易听到门牙松动脱落的声音。
他打过很多架,下手向来知轻重。可就那次,仿佛拿出了同归于尽的力量,将那人打得半死不活。
最后还是小姨出面帮他收拾的烂摊子。凡是能用钱解决的,小姨无一不是那样做。也就是用钱,才让他不至于进少管所。
可他的自由从那以后被剥夺了。
小姨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他有中度暴力倾向。
小姨没有问他是否同意就帮他办了休学,不允许他再去学校了,也不允许再随意出门。小姨把他关在家里,让他在家里学习。
他却莫名地听小姨的话,仿佛一瞬间从暴戾变为乖巧。没有小姨的允许,他就再没有私自踏出过家门,他在家里养花种草,提前过上了老年人的生活。
小姨还给他制定了一个生活作息时间表,刚开始他完全置之不理。六点钟起床跑步换作谁也做不到。于是他还是如往常一样打算一觉睡到自然醒。结果第二天一早,他还在睡梦中时,一盆冷水照脸泼来,还在梦中的他瞬间清醒。那时候是十二月,温度已经快到冰点了。他想发作,可最终他没有。
按照小姨的要求,他坚持着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跑步,七点钟准时吃早餐,八点钟回去拳馆练拳——这个还是他额外向小姨申请的。
除此以外,他每周周三还要去看心理医生。小姨给他买了很多书,每一本书她规定时间让他看完,看完后还得写一千字的观后感给她。刚开始看书时简直痛不欲生——他已经很久没接触文字了,枯燥乏味地拼凑组合与写完一千字的文章都能要了他整条命。可是后来,随着看的书籍多了,他才觉得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小姨还经常抽出时间带他去敬老院和福利院。带他去爬山,去行走,去感受世界,就只希望他能健康。
她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那么细致温柔地对待他,以致于他才会那么听她的话,更有甚时竟觉得自己此生无以为报。
他十四岁那年,小姨三十岁,未婚,无子。
岁月流逝,平淡无奇的生活无情地将生命的长度抹去了一年。
他的病已愈了七成,遇事不再是那副暴躁的性子,只是,他依旧少话,除了小姨,不愿再多与外人交流。
不久后,舅舅突然从q市到g市看他,提议说要带他去q市上学。
他没有表态,静静地等待着小姨为他决策。他和小姨已经生活八年了,小姨总是事无巨细地为他安排所有事。此刻,他依旧还是想听从小姨的意见。
小姨刚开始不同意,后来舅舅拉着小姨背着他说了好久的话,小姨最终才勉强同意。
其实他觉得在哪里都一样,不过依旧还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到q市时,是在八月,三伏天气,极其闷热。舅舅开始为他安排学校,而他延续着小姨在g市给他定制的生活,静待开学。
九月将近,他即将迎来新的校园生活,舅舅看他无事可做就发了慈悲让他去网吧玩一会儿游戏。
他愣了一会儿,对突如其来的奖励感到有些猝不及防。
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去过网吧了,甚至连在家里,也没再玩过游戏。
那天他在网吧里玩了两个多小时的游戏,坐得腿有些发麻,已经吃完放在桌子上的泡面已经半小时了,浓郁刺鼻的味道充斥着鼻腔。以前在g市养病期间,小姨从来不允许他吃泡面,以至于他才会一到网吧就买了泡面。已经一年多没有吃过泡面了,如今吃来,还是那么难以下咽。
他从位置上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已经出来快三个小时了,该回家了。他关掉游戏,扫了一眼桌面,确定没有遗漏的东西后,端起吃剩的泡面走出去。
口袋里手机在震动,他一手端着泡面,一手伸进裤兜里掏手机,以致于迎面快要撞上一人他都没有发觉。
老坛酸菜面的汤汁洒满了女孩的整个左手手臂,泡面尖锐的味道涌出,越发刺痛神经。
抬头,撞上女生的眼眸,掏手机的手一紧,眸色隐隐变深。
他忘了道歉,也忘了给她取纸巾擦手臂。
直到一个男生急匆匆赶过来,拿纸巾开始慢慢帮她擦起手来。
他看着她和男生走出网吧,并肩走在开满三角梅花的街道一旁。夕阳余晖落在他们身上,金童玉女一般。
林世泽第一次觉得傍晚夕阳的余晖那么美,远处红霞拖着金黄的光,云也染上了色彩,西边的天亦如是。
他看着他们并肩走入小区里,两相依偎,明明就是青梅竹马模样。
苦笑,垂眸,夕阳穿透发梢,少年身影萧索。回首,再寻不见来时的路。
七岁那年暑假,林世泽第一次来到q市。小,杂,喧闹却不繁华,是这座城市带给他的第一印象。学校刚一放暑假,妈妈就收拾他的行李把他送到q市。听说舅舅在q市,经营着一家古董店和一家散打学校。除此以外,他还知道,舅舅很有钱,不知道是开古董店赚的钱,还是开散打赚学校的钱,总之,他很有钱。
林世泽在q市整整呆了两个月,过得很快乐。七月初时里他遇到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长得特别可爱,嘴巴圆乎乎的,总是鼓起腮帮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地问他:“哥哥,你要吃糖吗?”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面前突然多出的一双捧满巧克力奶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吃呀,很甜呢。”女孩把手上多余的巧克力糖收进口袋里,剩了一颗出来,只见她温和地拆开粉色的糖果纸,有些笨拙,有些天真,轻轻地送到他嘴边。
他呆呆地望着女孩,没有张嘴,也没有说不要,只是静静地凝视眼前这个女孩。她的头发好像是自然卷,有些乱糟糟的,不知道是谁帮她绑的两条小短辫垂在肩旁,发尾依旧是微微翘起来。
她直直地就把已经拆开糖纸的巧克力奶糖塞到他的嘴边,已经碰到唇边了。他愣了一会儿,没多作思考就张开嘴巴连糖带手指一起咬进嘴巴里,女孩惊恐地抽出手,张着大眼睛瞪他,看着矮了她半个头的女孩的怒颜,他带着恶作剧之后的快感笑了起来。
后来他经常能在舅舅的散打学校里见到这个女孩,黑葡萄一样大大的眼睛,总是嘟着圆圆的嘴,有趣的很。
那时候舅舅的散打学校正在筹备开办,因此请了一家装修公司过来设计和装修。听说女孩的爸爸就是那家装修公司的老板,她是随她爸爸过来的。
那时候他每天都会带着那个小女孩到附近的公园里玩游戏,请她吃雪糕。
有一次,他带着她躲在杂乱的楼梯间里啃雪糕,啃了好多好多,多到吃剩的雪糕棍子垒起来能做成一张板凳。
然后,女孩告诉他,以后她都不能到这里来了,爸爸说不安全。
七岁的他愣了愣,心里觉得好可惜,本来他还打算明天带她去吃草莓巧克力味的雪糕呢。
两人吃完了手上的雪糕,他突然想逗逗她,于是就跟她说比赛跑步,谁跑得慢谁明天就要请对方吃雪糕。女孩愣了愣,应该是没听懂,可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比赛开始,他跑啊跑啊,跑到七楼了,回头看后面连影子都没见,于是他停下来喘了口气,也就是喘了口气的时间,他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
他吓了一大跳,匆忙转身跑下楼。
那一幕映现在眼前时,他惊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流淌了。眼泪倏地从眼眶里流下来。奇怪,受伤的明明不是自己,可为什么他竟会觉得所有的痛都在自己身上了呢。
是什么痛,才会无条件的转移到自己身上呢,是谁的痛,才有这种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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