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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鹤府秘史》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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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思止自觉终于讨回了一点场子,愈发得意:“今儿可是张柬之回京的日子,几乎全城的老百姓都出城门去迎接了,你家的小姑娘就不想凑个热闹?”

魏元忠的神色空白了一瞬,侯思止被这个神色取悦,方才被挑衅出的气急败坏瞬间荡然无存,他笑眯眯地朝着颁圣旨的金吾卫恭恭敬敬地跪下,谄媚得仿佛他已经透过那张薄薄的明黄色布帛看见了女皇本人:

“陛下万岁,万万岁!”

*

妞儿攥着少年的手踉踉跄跄地走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抬头说道:“我们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

少年快速地抱起孩子,把她的头压在自己怀里,低声问道:“你祖父有没有提过什么好朋友之类的人?”

女孩儿茫然地摇头。

少年叹了口气。

两个时辰前——

他终于顺利地骑在了大宅最外一层的院墙上,只觉世间再没有比他更自由快乐之人,心里得意快活得不得了,真恨不得仰天长歌!

为了能在这一天离开那座关了他许多年的大宅子,他已经悉心准备了好几个月!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院外大街上的小孩子:

穿着干净漂亮的小袄,两只总角朝天,站在一个小摊贩前定定地瞧着人家的糖串子。

他瞧着好笑,利落地翻将出来,买了两个,分给她一只。小孩儿瞧这糖串子稀奇,其实他也一样。

他们都是一般地没见过世面,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东西原来叫做糖葫芦。

然后不过一夜,却仿佛已过完一生。

他有点懊恼:本来是准备逗逗她,就送她回家的。可是现在那位魏大人只怕已经......他垂头打量怀里的小孩儿,思考带她回那里的可能性。

这念头一出,他自己都笑了:怎么可能!他等了这许多年,就是为了今天,多一点点的变故他都承受不起......

那么,要把女孩儿送出去,就要弄清一个问题:

有人在盯着他们,跟着他们,可是这些人到底是谁?!

现在毫无疑问的是,其中一拨是魏大人的对手,想在魏元忠身死之后把他的孙女也一起处理掉,斩草除根;

还有一拨人,从少年出了大宅的时候就已经跟在后面了,目的不过是要抓他回去继续关着,河边那个血溅五步的就是其中之一;

奇怪的是,少年感到,应该还有另一股势力在他们身后:毕竟第一拨人要处理掉这个孩子,不需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像这种勾当,惊动京兆尹府并不合算,而且,这一部分人明显在赶着他们往某个方向走!

女孩儿突然问道:“那我以后住在哪里呢?”

他的思路被骤然打断,他感受到她颤抖的身体,从前那股子捉弄人的脾气又现了出来:

“你可以学那些遗世独立的大侠,住在风里!”

她皱起一张小脸,不确定地说道:“你不会害我吧?”

他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那可说不准哦。”

他语气戏谑,抱着她的动作却充满了保护的意味——她的年纪还不足以使她明白什么叫“口是心非”,她只是凭着直觉,放心地窝在了这个人怀里。

少年感到她抱着自己脖子的小手紧了紧,在他终于走出岔路的时候,女孩儿突然轻轻地说道:

“我叫茶茶。”

当时的他们紧张得要命,并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人,也是他生平最后一次的方正坚贞。

夜色深黑浓重,他尽了最大的可能躲避,逃窜,藏匿,这个浓重的夜晚仿佛没有尽头,孩子躲在他怀里,神情既迷茫又警惕。

黎明在紧张的汗水中悄然到来。

少年停住脚步,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城门。赶着大早出城的人们已经早早地等在门边,少年放下孩子自己走路,只是牵着她的手。

茶茶的小手里都是汗:“要出去么?”

窥伺者仿佛已经随着夜色逐渐逝去,他点点头,松了口气:“对,我送你。”

“你们也在等着出城?”

他敏感极了,被这突然而来的招呼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发现有一个女人站在离城门最近的地方,微笑着向他们招手:

“你带着孩子不方便,这里人少,来这里等。”

非常不一样的女人。

她穿着时下流行的女款胡服,既似行商,又如贵妇,威如深宫,煦如和风,很难用一个独立的词汇去形容她,只是不一样,说不出的不一样。

女人身边仿佛有人在保护,他不愿多惹关注,缓步走去,颔首成礼:

“多谢。”

茶茶抬头看她,女人的目光也落在她的小脸上,忍不住伸手轻轻掐了一下。然后弯下腰细致地去看她软嫩的脸,笑嗔道:“是哥哥没有好好照顾你吗?看这两个小黑眼圈。”

还不知道魏元忠身后会不会累及家人,他不敢让孩子与别人有太多接触,忙接过话头道:“小妹顽皮,我也不太会照顾。”

女人似乎十分怜爱地看够了,起身看向少年:“没有行囊,也不像寻常小贩,看来小公子你不是接人就是送人了?”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少年顺着她的话去想,笑了一下:“夫人慧眼,我确实是来迎人的,”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发顶心:“但也是来送人的。”

他思索片刻:“夫人出来的也很早,又是为的什么呢?”

女人笑了笑,垂下眼帘:“和你一样,迎来送往。”

城门轰然开启,古都大门缓慢落下,绚烂的天光一瞬间被泼了进来,露出外面的人声鼎沸:泾水码头上聚着很多马车很多人,熙熙攘攘,竟像是一直就在门外等着谁似的。

少年忍不住微笑起来,牵着孩子向前走去,回头向女人礼貌地道别。

她站在原地向他微笑,这一刻少年奇异地感到女人和城门有种说不出的和谐,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座城。

他还想开口再多说什么,却听见不远处官兵的大声吆喝,少年生怕他们是来找茶茶的,脚下生风,转瞬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女人看着他们的方向说道:“撤了吧,不用跟了。”

这一句声音不大不小,更像是自言自语,却立马有人恭敬地应道:“是。”

女人从容地一转身,看着吵吵嚷嚷的官兵逐渐走近,她向着中心那人轻笑道:“魏大人,真是让人好等。”

来人正是匆忙换下囚服的魏元忠。他见了女人,错愕只是一瞬,立马挥退家仆,又请看送他出京的衙役们稍候,独自上前,极轻极浅地欠身行礼:

“陛下。”

她笑吟吟地虚扶一把:“不必如此,今日只当朕是为你践行的旧友。”

身后立马有人识眼色地送上两只酒杯,魏元忠接过来,长眉轻挑,向着远远现出一点轮廓的大船一扬下巴:“陛下这一壶酒,竟接送了两个人。”

他笑着举杯,一口吞下毫无犹豫:“冲着这杯酒,臣还有句话要留下。”

“你说。”

魏元忠点了点自己的肩膀,虽然换了干净的衣服,但血迹还是透了出来:

“看,这是陛下养的侯疯狗咬的,非常疼!”

他伸手捋顺了衣服的褶皱:“为了能尽快把伤口养好,臣会先把腐肉剔除。但这不过是一时之计,今后这只手臂若是还想用,这剔肉的刀总是要停下的。”

女皇勾起嘴角,垂下眼眸:“真宰,你就是这最后一快腐肉了。看,”她伸手指向靠岸的大船:“新的肌理这不是已经长上了么?”

远远地只能看见船上走下五六个佣仆,随后走下一个人。

二十年过去了,这个人年轻不再,须发星白,但所有人见到他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要念上一句:

张狂俊极魏真宰,雅极风流张柬之。

魏元忠笑骂道:“好么,偏要赶着我被逐出京这天回来,我看他是故意的!”

女皇笑着推了他一把:“你二人从年轻斗到现在,人都老了,还没闹够?”

魏元忠拱手:“臣这就走,只是家里有个小妞儿顽皮,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还要留几个人在京中找几天......”

女皇垂眸笑了笑:“知道了。”

魏元忠停顿了一下:“可是那姓来的......”

女皇:“你放心,来俊臣不会当真跟个孩子过不去。”

得了这句话,他彻底放心,明明把整个青年时代都扔在了这里,离开时却头也不回。

一片混乱之中,少年把女孩放上了一艘大船——平民出行用的那一种,人挤人,到处都是行李包袱,给钱就能上去,也不查身份文牒。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放在女孩儿手里:

“来不及了,我要走了......日后换个名字,不要再跟别人说你叫魏茶!”

女孩儿点头,拍了拍船板:“它要带我去哪里?”

“不知道,”他自认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是天塌下来也拦不住他飞奔赶去港口的另一边。他匆忙地在她头顶摸了一把:“茶茶,我走了,你好自珍重!”

船老大吆喝着开船,少年下了舰板,已经走出百步远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大船。

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该如何独自在这偌大的世上谋生呢?

救了她,到底对不对呢?

人生际遇,本无定数。

他拒绝再想下去,转身跑向另一个方向——人如过江鲫,他在人群中远远看着走下大船的张柬之,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幻想这个人的模样,但都没有这一刻那个远远的轮廓来的清晰立体

——这就是父亲的模样啊。

这一夜他四处奔逃,命在旦夕,奔命的疲惫却在看见这个人的一瞬间就被清去了。

悉心准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在前一天晚上逃出大宅,为的不就是见他一面么!

想要近一点,再近一点!亲口告诉他说,我是你的儿子,我很聪明,也很努力,请不要再抛下我!

人群挤散了少年人的骄傲和戏谑,这一刻他只是个希望得到父亲表扬的孩子。

不,不需要表扬,只要你看我一眼!

张柬之似乎有所感应,看向了少年的方向。

就在他马上就要转过来的时候,少年眼前却突然浮现出大宅的模样:漆黑的,安静的,谦卑而又疏离的婢仆,和永远不会开启的大门。

他的父亲,在最繁华的城池里,为他建造了一座与世隔绝的监狱。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不过一个怔愣,身边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少年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少年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总是不得其法:疼痛都是次要,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见父亲,怎么能带着满身狼狈的灰尘?他已经独自在大宅中居住了十几年,父亲已经这样近了,怎么能就这样摔倒在这里?

没有人顾得上理会这个狼狈的半大小子,一只脚,两只脚,他们将儿子踩踏进最卑微低贱的尘土里,却像飞蛾追逐月亮般地追逐着父亲的步伐!

没有人帮助他,他站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张柬之终于进了城,少年已经没了意识,一双手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逆着这明晃晃的日光,他看见了一张从未见过,却有些熟悉的脸:很年轻,比他大不了多少,眉稍一颗血痣,漆目慈悲含情。

日光刺了少年的眼,辛辣的泪水划过脸庞。

他很确定,在倒下的一瞬间,张柬之看见他了。

没有人会认不出自己这样一张脸——极尽美丽之可能,反带一丝妖异。

但是他没有来。

“张六郎?”

提着他的那人不确定地唤了一句。

少年不答,勉强站住,又要向着城门的方向走。

身后那人追上来堵在身前:“你要去哪儿?找你的......父亲?”

那人从腰间拎出一块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东西你认得么?”

认得,一年一度的来信上,盖着这个纹样的印章——这是他和张柬之唯一的联系。

少年艰难地,缓慢地说道:“所以......”

那人把玉放在他手里:“我是张家二郎,这些年给你的信都是我在写。”

那人慈悲的眼带了刺人的怜悯:“还不死心?张六郎的张,不是张柬之的张。你和张家,没有关系,这么说你能听明白么?”

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任是谁家的少爷,也没有扔在外面一养十三年的道理。其实他心知肚明,不过就是不甘心。

少年眼中洁白清澈的风雪,终于演化成了一场阴沉的风暴,怒极恨极,最后氤氲成一片茫茫的迷雾。

此后十数年,他在这长欢城搅动风云,四海九州,要么爱慕他,要么嫉恨他,要么惧怕他——却再没有一个人看懂过他的眼睛。

他是千面的煞神,是勾魂的艳鬼。

在所有这些命运开始的此刻,他轻轻发问:“他......要我今后是谁?”

那人见他听话,笑了起来:“父亲说,你叫昌宗。”

以身作阶,昌我张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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