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怎么预料,人生总伴着无尽凄凉和迷茫。没有谁能掌控人生的结局,好像一艘船,在飓风中无法由人把持住一样。上官黎面容憔悴让我心疼,他头发凌乱,目光凝滞,紧握拳头,一个人静偎在贾梦鹂的身旁。我的心因过度紧张和恐惧,让人牢牢地攫住了一般,窒闷中有一丝压抑,隐隐作痛。现在,我望见他们尘缘将尽,眼泪瑟瑟地将要掉下来。但是,我努力克制,默默望着他们。坐在医院病床旁的上官黎低垂着头痛苦得哭泣,他战栗地松开拳头,再次牢牢地抓住贾梦鹂纤弱的臂膀。他不断地埋怨自己,他在哭泣,他在流泪,仿佛空气也给他的悲伤撕裂了。
贾梦鹂眸中闪动泪花,低吟着:“灯尽歌慵,斜月朦胧,夜正寒,斗帐香浓。梦回小楼,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她静静地躺在急救病房的床上,脸孔冰冷恐怖。她闭阖的嘴唇张了张,瘦削的脸颊异常苍白,微闭的眼角嵌着泪珠:“黎哥,你爱我吗,如果你爱我,请你答应我,忘了我,再找一个爱你的人,好吗?”上官黎义正词严地说:“不,梦鹂,你不要再讲下去了。”他伸手抚尽贾梦鹂眼角的泪珠。他深感罪孽深重,却无处为她讨回公道,无处诉冤,这份爱苍白的像晚阳噬血。爱的代价是这么沉重,上啼要唤走他的天使,憎恨,仇愤,忏悔,全都无济于事。他泪水涟涟,处处肝肠寸断,他把这些归究到自己身上,他为贾梦鹂孰罪。贾梦鹂轻“嗬”了一声,怅然喘气,微声说:“黎哥,我就要不行了。”一缕青丝黏连在她泛红的眼睑上,蠕动的小嘴巴透着紫淤。她穿着母亲给她换上的纯白麻纱衬衫、白长裤,这种向征着白色婚纱一样的装束,代表着她一个简单而未了的心愿----做一回新娘。只是时间仓促、缘分易逝,鲜白的婚纱只是她陡劳的幻想。坐在一旁上官黎倏忽直起了身,戚泪肆溢,他激动地大吼:“梦鹂,你不要说了,你会康复的,我保证!”贾梦鹂道:“黎哥,答应我……”上官黎急忙应道:“你说呀梦鹂,我什么都答应你。”贾梦鹂想了一想,说:“如果你爱我……请你忘记我……”上官黎登时一怔,大声道:“不!梦鹂,不要再讲这样的话。”他的目光闪烁、游移着。他惊惶,意外,手足无措,他深情地望着面前曾经绝美的她。只听贾梦鹂啜泣地问:“我给你买的衣衫呢……喜欢吗?”上官黎泪眼婆娑,身体不停地颤栗,他激切地说:“喜欢,喜欢呀,你给我的任何东西都喜欢。”贾梦鹂干瘪的嘴唇沾着发亮的血嘎痂,微闭的双眸仿佛想睁开,但疲倦的再次阖上。“我……”她吐出一个字,把后面的话咽下。上官黎看见贾梦鹂的嘴唇发抖,双手捧起一只水杯,轻轻放在她的唇边,道:“你想说什么我全知道。你要喝点水吗?你别在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上官黎眼角淌着泪,滑落双颊,落在床单上溻湿了一片。他在贾梦鹂的额上吻了吻:“好,梦鹂,我全听你的。”窗外的槭树上,传来鸟儿无助的低鸣,病房里阳光忧伤地照进来,轻轻落在五号病床上——贾梦鹂躺在那儿。两个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贾梦鹂想要说话,上官黎用手遮住了她的嘴唇:“梦鹂,不要说下去了。”上官黎已泣不成声,两行清泪不断地滑落。两天来,上官黎就这样守候着贾梦鹂,两颗年轻的心不曾离开片刻。一个女护士踱步轻缓地走来,靠近贾梦鹂的床边,眼眸里流露无尽惋惜。她望了望病床上的贾梦鹂,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伸手拍拍上官黎的肩膀,示意上官黎不要打扰贾梦鹂,尽快离开病房。女护士已经催促过许多回,上官黎依然不愿离开,他生怕一旦离开就再也看不见贾梦鹂了。他一直坐在贾梦鹂身旁,攥着她冰冷如水的手独自流泪。但是这会儿,女护士又来了,上官黎只得痛苦地松开手,最后望了望闭着双眸的贾梦鹂,慢慢地挪开脚步,随女护士走出病房。
上官黎靠在幽暗的廊上,由于惊厥,全身抖颤,他声嘶力竭地说:“护士请你告诉我,梦鹂还有几天生命,我们说好今生彼此不分离,我们说好要去看庐山、看大海,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地爱她,她不能离我而去,她是我生命的全部啊。”他拼命地摇撼女护士的臂膀。女护士仿佛在哽咽,瞥了一眼上官黎,压低声音说:“也许——也许她活不过今晚。这,你是知道的。”上官黎不能自持地大声说:“不,不会的!你们在骗我,是吗?她不能说走就走,她才十七岁。我们在恋爱,她说过要嫁给我,那个卑鄙的司机是谁?为什么不知道,他怎么会逃逸。”
空气凝滞像一潭死水,哪怕落下一根纤草也不易察觉。上官黎一脸凄楚、一脸惆悯、一脸哀婉,他悲哀地啜啼,声音嘶哑,悲悲戚戚,他心里明白,她不可能活过来,虽然勉强煎熬了两天,她在靠营养液维持生命,现在只是回光返照,她随时会撒手人寰。
女护士道:“请你冷静点,好吗?声音尽量小些,这是事实了。”上官黎厉声驳道:“不可能……主治的大夫在哪儿?”女护士只得用肯定的口吻告诉上官黎:“大夫们都无能为力。”上官黎的嘴唇在发抖:“你们——不,求你了,她——”他一叠连声狂燥地吱唔着,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女护士内心有些惭愧,说道:“瘗玉埋香,真可惜啊。”她默默望着上官黎狼狈不堪的模样,望着他双目红肿泪水滂沱,早已咬破唇角,沁出一丝血渍的红唇,便不在答话,摇了摇头缓步进了诊断室。
上官黎垂手呆呆地立着,忽然,他发疯似地捶自已的头,他踉跄地坐在倚廊长椅上:“不,不可能!”他在咕噜的低语。我走近上官黎的身边坐在长椅上。为了贾梦鹂,为了上官黎,我的眼里含满了泪珠。我本能的痉挛了一下,脸颊潮红,胸中哽涨,脖颈里沁着渗凉的汗珠,我为他悲悯,为他呐喊,更为他深痛不已。这对薄命鸳鸯结局凄婉,好似风中断线的纸鸢,被飓风裹夹飘向冥冥九霄云外。我的手使劲绞动衣襟,茫惑伴着落寞,挣扎伴着无援,任由泪珠吞噬自己的情感,仿佛自己亦如她一样,恰似萧秋冷郁里的一株茉莉花,即将萎靡,但在苦苦弥留。
上官黎道:“你知道吗?”他的眼神发出仇视之光。我嗫嚅地问:“你说什么?”上官黎想着事情似的:“我们……”我不敢望他,也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我心里知道,两天以来,上官黎一直陪伴在贾梦鹂身旁,几乎寸步不离。他和贾梦鹂一样,两天来滴水未进。现在,他感到了疲惫,他的眼泪仿佛干涸了,嘴唇干涩难受。他坐着,想起了出事的经过。他想起三天前,他和贾梦鹂进明湖园拍照,他想起了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经过明湖桥亭台水榭之时,贾梦鹂看见一个流泪的男孩,一个人坐在桥边。她感到好奇,拽着他走上前,靠近男孩的身旁蹲下,问:“孩子,你为什么流泪,能告诉我吗?”男孩抬起眼睛,眼光透明而哀伤:“妈妈让我在这儿等她,但她始终没有来。”她听后回过脸望男孩,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美丽的脸颊上。贾梦鹂道:“黎哥,我们帮他找回妈妈,好吗?”
贾梦鹂宛若落尘的谪仙。当天,她一袭瓤金丝圆领蜜合色古典旗袍,绸缎般漆黑长发柔顺地被银色丝带挽着,更加衬得她肤白如雪,那张秀丽美艳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她缓慢地捋着发际,深情脉脉地望着男孩。上官黎道:“看前面——紫藤树下的人,我们带他去看看吧。”贾梦鹂循着他指的方向看,明湖湖畔的紫藤树下——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许多人围聚在一起。沿岸的垂柳、国槐、银杏,一片澄黄,湖心中突兀一丛樱花,婆婆艳紫,与黛青色的松柏交相辉映。落霞脉脉自林梢垂下,淅离淅沥,红得如血泼彩绘一般,照满半天。周围碧草茵茵,其间逶迤着六棱格子石墀路。偶尔有一群麻雀飞起,喧哗叫着“嗖嗖”一声飞得远了。
上官黎和贾梦鹂牵着男孩的手,来到绿荫环护的紫藤树下。男孩发现了他的妈妈。他收住了眼泪,兴奋地扑上前:“妈妈,我的好妈妈,我可找到你了,你不爱我了吗?”男孩的妈妈一脸诧异。她蹲下身,抚着男孩的头,高兴地问:“冉生,你怎么来了,妈妈正在找你,你找到我了呀。”男孩的脸畔粉嘟嘟的,他忽闪长长的睫毛,伸出胖乎乎的手,轻轻抚摸着妈妈的脸庞,呶起嘴巴回道:“你看呀,是姐姐带我来的,呶----还有那个哥哥哩。”男孩的妈妈感激地望着他们:“谢谢你们,他又掉泪了,他从来胆小,片刻不愿离开我。”贾梦鹂双瞳剪水,含情凝睇,笑起来好像甜糯的米酒团子,她顿了一顿,说:“他在明湖桥上一个人哭泣,很伤心的样子。”男孩的妈妈说:“打扰你们了,真是过意不去,姑娘的名字呢?”贾梦鹂微笑着说:“贾梦鹂!”说完,淡然地和他们告别。而在那时,他在想,贾梦鹂是如此善良的女孩,贾梦鹂有一颗冰清玉洁的心,有一颗能消融冰雪的心,和她在一起,他的心是快乐的。不曾料想,当天晚上,他接到贾梦鹂母亲打来的电话,她的母亲在电话里悲怆地说:“梦鹂出车祸事了,现在送进了医院。”他听到的时候,几乎要晕眩,他的全身在战栗,甚至没来得及挂电话,就匆匆赶往了医院。来到了医院,贾梦鹂的家人都在,她的母亲让人挽着胳膊,满脸苍白,像腊月里敷着一层霜雪,她告诉上官黎:“梦鹂已经在重症抢救室,接诊的大夫说,梦鹂情况危急,恐怕要做好思想准备。”
而上官黎在幻想:不!不可能!白天我和她在明湖园拍照,她心情极好,我们约定了,第二天去她应聘的单位。她在揄弄我们。他怎么也不相信,他觉得是一个玩笑。人人都在摇头,人人都在流泪,人人都缄默着。直到第二天零晨,她出人意料得还活着,做手术的大夫走出急救室,神情淡漠地告诉他:“可以探望,但请做好思想准备。”
贾梦鹂就这么躺着,两天来,像具木乃伊,未敢挪动一下身体,只有微微的鼻息,眼睛也僵硬地闭着。她的嘴唇发青,面目惨不忍睹,额上的扎带渗出血渍。也许是回光返照,也许是上官黎的陪伴感动了上苍,在清早病房照进阳光的时候,贾梦鹂苏醒了。她蓦地望见窗外的天空依然灿美,枝上的鸟依然啁啾的啼叫,所有事情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皴裂的嘴唇轻轻蠕动:“黎哥,是你吗,我知道是你。我不行了。忘了我吧,谢谢你给我的爱,我会带着微笑去天堂的。”这是她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然而只是动着嘴唇,眼睛始终紧闭,眼角嵌着泪珠。上官黎攥着贾梦鹂的手,提悬的心到了崩溃的边沿,神情木然,仿佛快要坚持不住:“梦鹂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为了我,好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白衣大褂的大夫来了,只是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叹惜地离开……女护士随后来了,轻着脚步打开一扇窗户,慢慢地拉开窗帘,希望阳光充足地照进病房。望得见窗外的槭树,沐在阳光下。树梢上,鸟儿在孤独地低鸣,仿佛在告诉人们不幸时刻将要来临……“黎哥,你爱我吗?如果你真的爱我,请你答应我,找一个爱你的人,好吗?”……坐在廊边椅子上的上官黎,耳边回荡着贾梦鹂的话。他含糊不清地将情况告诉了我。
晚上,贾梦鹂轻轻一挥手离开了上官黎。死神无情地带走了她,只留下上官黎一个人默默垂泪。贾梦鹂离世的噩耗大家都知道了。梁婉容发呆地僵住了。上官仁叹惜地摇着头。我的面前又现出她的靓影:柔美的瓜子脸,细长的眉毛,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红的唇。第三个白天,上官黎一个人疲倦地返回,他的脸颊迅速消瘦,眼睛里布着哀怨和血丝。他埋着头坐在沙发上,两只手绞在一起,一动不动地沉默。他的头发、胡须上沾满了灰尘。我不敢看他的脸,我生怕望见他哀伤的眼神。他坐了一会儿,脸颊上淌下了泪珠。他一动不动,任由泪珠一颗一颗地淌下来,一点一点地飘落地上。
上官仁慢慢地走上前,他望望死尸般沉寂的上官黎,一面不停地叹气。他坐在上官黎的身旁,什么话也没有讲,只是伸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上官黎的肩膀。他又回脸向我看了看。我看见一张微凹檀木桌面上的纸巾,将桌上纸巾顺手递给了上官仁。上官仁接住,弯着臂膀,揩净了上官黎脸上的泪珠。上官黎哽咽着,他抬起了头,泪光依依地望向上官仁。他没有讲话,只是接过了纸巾,哭泣的揩脸上的泪痕。
上官黎咬着嘴唇,低语道:“爸爸,梦鹂,她——”他期期艾艾地吐着话,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上官仁摇着头说:“梦鹂是个好姑娘,红颜薄命啊。”上官黎痛惜道:“她不到十八岁呀!”上官仁问:“她什么时候出殡?”上官黎道:“7号!”上官仁问:“墓葬在哪儿?”上官黎想也未想:“长思塔!”上官仁说:“她的妈妈还好罢?”上官黎扭过了头,痛心地哼了一声。上官仁偏过脸望我,问:“淑茵,夫人去了哪儿?”我犹豫不决地说:“夫人——夫人去了贾老板的鲜花店。”上官仁望了眼窗外:“没说何时回来吗?”我道:“没说。”上官仁收回了目光,一只手在微然地颤动。他从衣衫的兜里取出一支烟,拈在手指间彷徨。我折身进了洗漱间,找到一只木盆,端来一盆洁净的清水进入客厅。我将木盆放在一只花梨木板凳上,从衣架上拿了一条毛巾。
上官仁开口道:“黎儿,不要太过哀伤了罢,人总是要去的。”上官黎听到上官仁劝导他,渐渐地止住了抽咽,他抬起了眼光,手心里捏着揩过眼泪的纸巾。
上官黎犹疑地动了下嘴唇,嘶哑地说:“这个世界只剩下她妈妈一个人了。”上官仁道:“我知道啊。”上官黎说:“梦鹂那么爱她的妈妈呀。”上官仁感喟地一声长叹:“是啊,一个孤零零地人。”上官黎说完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用一只紧握的拳头,捂在他干瘪的嘴上。他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上官仁皱着眉头,拍了拍上官黎的肩膀:“黎儿,洗一洗脸吧。”上官黎没有动身体,只是垂立原地低声抽泣。
上官仁对我说:“淑茵,一会儿倒杯热咖啡,让黎儿缓和一下精神。”我急忙回道:“好的先生。”上官黎垂下了臂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纸巾搁在桌上,然后挪着脚步走近木盆边。他弯下腰两只手捧住清水,往脸上“啪啪”淋洗了两下。我送给他白毛巾,他接住擦净了脸上的水珠。上官仁说:“淑茵,黎儿恐怕还没有用早餐,一定饿坏了,给他弄点吃的。”他手指里拈着一支烟,叹着气折身上楼。上官黎洗完脸坐在藤椅上,他依旧一句话也不说,两只眼睛里仿佛涌动着无法抹去的悔恨。柔柔的阳光照向他的脸,他抿了抿嘴唇在低声自语。我从厨房给他倒了一杯优乐美,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望望我,刚要开口讲话,好像想到了事情似的,从衣服里拿出一张照片。
他怨怼自己,曾对那个女孩的愧疚,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重天条之罪——罪加一等。他内心无数次的诘问,追究自己曾经糊涂的、对于爱的牵强,充满恭维与虚假。那天,倘若多一点关心、呵护、和庇佑,也许结果就大相径庭,这场祸事也就可以避免。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不作美,一线姻缘,就此被强行拆分,两人绵绵恩爱就此断送。
“明月几时月?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眼。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轻吟低唱,真想唱尽心中辛酸苦泪,也许,从今往后,留给自己只是一阙淡蕴的挽歌而已。“她走了——一个人——”他目光呆滞,神色靡然,他漠然的望着照片,轻声自语,“我们相互保证,今生彼此不分离。但她匆匆地离我而去,她将我一个人留在世上。”他说完将照片紧贴嘴唇,像作告别,深情吻了一吻。我无语无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滴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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