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他们这是本末倒置?”
“不能妄作评判——特别是当着古板法师的面。”李察劝诫道,“他们总是将传统视作发霉的面包,是名为历史的墓园里掩盖真相的土堆与杂草,是以腐尸为食的怪物。它们会吞噬现今的荣耀。”李察耸耸肩,表情极为不屑。
少女忽然来了兴趣。她觉得这比用阅读来填充练剑后的空隙有意思多了。更何况,这涉及到神秘的魔法——在东方国度,这被称作“巫术”——又有哪个人年幼时没有幻想过那绚烂多姿的光晕在自己手中诞生呢?
“你认为呢?”她追问,“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我突然对这些有点兴趣了。”
“传统总有可取之处。”
她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答案,李察的含混其词使她觉得意犹未尽。
她的腿站得有些发麻了。她走进试验室,“我可以坐吗?”她指着宽敞的地下室里唯一一只凳子说道。在得到李察的首肯之后,她才姿态优雅地坐下。她的双眼盯着李察的双手。
“那你的法术呢?”她忽然问,“它属于过去还是现在?”
“过去。但还谈不上古老。”李察用食指在桌上勾勒出法印的几何图案,“狂怒之风源自上一个文明——格兹瓦。”
“‘世界周而复始。一切诞生于毁灭,又将归于死亡。’”
陆月舞念诵出世人皆知的古老语言。
它就像是一个魔咒。李察在少女平稳的语言间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与炙热火山交织的世界尽头。一切在他的脚下灭亡,又在紫黑色的海洋中孕育。
直到烧杯里的液体沸腾发出咕咕的声音,李察与陆月舞才从各自的沉思中惊醒。陆月舞看着李察手忙脚乱地将酒精灯熄灭,将液体倒入另一只烧瓶,又加入了什么粉末搅拌,等到液体冷却,才缓缓注入准备好的水晶瓶中。
不等李察喘口气,少女的疑问接踵而至。
“最古老的呢?又是什么?”
“费伦法术体系。”
李察皱着眉头,心中稍有烦闷。他感到自己实在不是做老师的料。幸好父亲不是炼金学院贝塞的教师,他心想。但一想到少女每日都不厌其烦地指导剑术,他还是将那股焦躁的情绪压了下去。
“那是有迹可循的最早的法术记录。可那是群神共治的时代,法师的力量源自魔网。就算那些法术流传至今,想要复原它们也难入登天。”
李察一边说着,一边收拾好桌子,将几瓶药剂放入有数个隔断,塞满了柔软填充物的手提木箱。
“忙完了?可我觉得你仍有余力。”
“永远也要给自己留一张底牌。”李察耸耸肩,“我的底牌便是足够施展一次法印的魔力。你永远不知道出门之后会遇见什么。这可是金玉良言。我的父亲总是这么说。”
“他的睿智令人惊叹。”
“别给他戴高帽子了。因为他听不见。”李察提起木箱,“关于魔法的讨论暂告一段落。若你对它感兴趣,我建议你可以去瞧一瞧《魔法起源》。第二个书架第三排,从左数第十一本。我们有的是时间花在这上面。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你会不会沉迷其中,以至于遗忘剑术。”
“魔法的世界引人入胜。”少女也随之站了起来,她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可你还是仔细考虑考虑怎么撑过我十招吧。”
她的笑容就像夏天里的一缕凉风,也如冬天里的和煦暖阳。李察几乎为她的笑容倾倒。他讪讪笑着,艰难地开口邀请:“我打算出去一趟,一起吗?时间也差不多了,正好去看看为你订造的长剑。”
街上的喧闹一如往常。
在银枫叶大街林立的炼金店铺之间夹杂着贩卖各地特产的小贩,他们大声地吆喝,吸引往来如织的人潮。“快来看哟,快来看哟,荆棘海湾出产的珍珠哦,又大又亮。”“来来来,便宜又好吃的红甘果,就算卖贵十倍也便宜得很呀。”
“奥烈弗给了你多少?”少女忽然问道。
“一又五分之三枚奥伦。”李察叹了口气。扣除材料,不算人工,也没有等价折算魔力。“就是这么点。”李察捏了捏手里的钱袋,“若没有你在,我恐怕得饿一阵肚子了。”
这些报酬要维持平时的用度简直困难重重。更何况,还有一座房子急需修葺。他觉得身边的少女一定受够了满是霉味的房间。
“就算没有我,你也能找到称心如意的护卫。”陆月舞说,“我只是恰逢其时。”
“可这也是天大的幸运。”李察笑着说,“我现在相信幸运女神站在我这一边了。”
他们穿过拥挤的街道,沿途在摊贩间稍作停留,却始终没有看上眼的东西。他们拐了个弯,面前便是一座圆形广场。广场比银枫叶大街更显喧嚣,摊贩几乎将广场完全占领,只在他们的地摊或是木棚之间留下了狭窄的通道。
“香甜的红酒啰,”一位酒贩正拿着精致的小陶杯请经过的人喝,同时用流利的通用语招揽客人。“我这里有狭海的牡蛎酒,特兰瑟产的依里斯甘甜清酒,还有阿兰岛的火酒,椰子酒……你能想到的我这里统统都有哟。”
酒贩的个头很小,头发梳成无数条长短不一的辫子垂在脑后。身上穿着属于狭海独立城邦的黑与蓝相间的长袍,浑身裹得严严实实。
当李察停在他的摊位前时,他深深地鞠躬:“啊,尊敬的先生,美丽的小姐。你们要点什么呢?我这里有黑森林克纳尔产的以‘浪漫’闻名于世的青绿蜜酒。那种酸涩中又甜腻如蜜的口味与爱情多么相似啊。我保证你们会喜欢它的。”
“要尝一杯吗?”李察偏头问身旁的少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觉得你会喜欢它的味道。”不等少女答话,李察就对酒贩说道,“请给我来一小杯就好。麻烦你了。”
浅绿色的酒液注入乳白色的瓷杯,荡起一圈圈涟漪、
陆月舞饮了一小口,“不错。有一种异乡情结蕴含其中。”
“比之你家乡盛产的七粮之酒如何?”
少女想了想,给出了中肯的评价,“各有千秋。”她眨了眨眼,“你想买一桶?”
李察抛了抛钱袋,满脸故作的无能为力,“倒是想啊,谁不想晚餐时来这么一杯呢。可现在我还负担不起,但也代表不了以后。”
“这我知道。”少女眼含笑意。她扬了扬空空如也的酒杯,“所以你就上演了一出以酒代薪的好戏?真是好买卖呀。”
“斤斤计较才会有堆满房间的财富啊。”
“那么现在就付钱离开,”少女将酒杯还给酒贩,“我担心若是再来一杯,你就会毫不犹豫地将我甩在这儿,掉头就跑。”
“绅士怎能如此下作。”李察说,“不过就算离开,也不能空手而归。”他招来酒贩,对他说道,“请给我一桶来自北方冰雪之国的烈酒。”
“烈酒?买它干嘛?你的地窖里堆满了烈酒。”
“看望朋友总得带上些小礼物。”
“冰雪之国的烈酒?”酒贩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在李察与陆月舞之间来回巡视。“您,您指是的那一种吗?”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少女问。
“不,不。可那实在是……”酒贩面对陆月舞的问题难以启齿,“它的味道简直,简直是……那种东西恐怕不适合这位美丽又高贵的小姐吧,先生,要不您换换,只有盛放于水晶杯中鲜红如玫瑰的葡萄酒才适合远到的东方美人啊。”他向陆月舞讨好道。
“好了。”李察敲了敲旁边堆得高高的酒桶,发出沉闷的响声,“谁让他就好这一口呢。请给我来一小桶,”李察重复,“就是那种尝起来满嘴苦涩的黑麦酒。”
酒贩眼中极度的失望一闪即逝,盖因那种酒的价格与青绿蜜酒完全是天差地别。“欢迎常来。”酒贩有气无力又略带不甘与愤恨地说。
李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接过酒桶。
“走吧。”他说。
“去哪?”
“我们去取剑。”
他们挤出广场市集,招了一辆马车。马蹄叩响石板路,车轮轱辘作响,漫不经心地途经街道两旁种植棕榈树,人流渐少的香槟大道,穿过士兵盘查的塔盾之门,进入城北密布作坊的区域。可即使已经距离城市中心颇远,也能回头望见创造者公会高耸入云的剑群尖塔。
这里远没有市集吵闹,可声声入耳的铁锤敲打之声依然令人感到心中烦闷。更别提空气里挥之不去的焦黑的烟尘。
“这里就是这样。永远也别想有片刻的安静。”
李察在前方领着路,转了个弯,笔直地走进了一家店门大敞着却无人打理的铁匠铺。铁匠铺里的东西不多。进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个木人架子,上面分别套了一件厚重的板甲与轻巧的链甲;而在左右两侧的墙上则挂着各式武器,从长剑、斧子,直到流星锤、镰刀,可谓应有尽有。而这些展示品的钢铁表面上密布云纹,显示它们经过千锤百炼。
陆月舞不禁为之惊叹。
“巴洛德!”李察使劲摇着挂在店铺里的铃铛,隔着包铁木门冲房间里大声叫喊。
“是谁?是谁在外面大呼小叫?”从房间里面传来一个闷声闷气的大嗓门,“我说过,看上什么东西把钱扔在那,别有事没事的都来打扰我!”
“我可是用一桶上好的冰雪王国的黑麦酒在敲门。”
房间里响起一阵哐啷作响的杂乱声音,像是有一打调皮的小孩在厨房里敲打锅碗瓢盆。沉重而快速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挡在李察面前、钉着铁钉扣的木门被重重撞开。
“啊,李察。”铁匠铺的主人满脸通红地冲李察奔来,活像一辆撞车。幸好他及时煞住了脚,“拥抱就算了罢。”他干笑着摆摆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察手中的酒桶,“怎么说今天早上起来连平日里唧唧喳喳的乌鸦都瞧不见呢,原来是有贵客光临。”
陆月舞睁大眼睛,像是瞧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矮人?”她忍不住惊呼。
“否则还有谁会热衷黑麦酒?”李察扮了个鬼脸,“没人喜欢那味道。”
矮人巴洛德跳坐在椅子上,一把扯掉酒桶的塞子,就这么抱着小酒桶美美地灌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听到他们的交谈,他恼火地放下酒桶,狠狠瞪了李察一眼。
“我也不喜欢你的樱桃酒!软绵绵、甜腻腻的像溺死在蜂蜜里的肥虫!只有侏儒才喜欢!”矮人忿忿不平地说,然后抬眼打量着李察的同伴,“李察,她是你的……我第一次见到有女人跟着你。”
“护卫。”
“噢,护卫。”矮人巴洛德有一头乱糟糟的橘色短发,坐在椅子上双腿悬空地摇头晃脑。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印记:他的脸上已然出现层层皱褶。然而饱经风霜的双眼却随着时间的积淀而变得狠辣异常,“瞧得出来,她深得你信任。”
李察觉得他话里有话,“巴洛德,你想说什么?”
“你没有向她事先说明吗?她见我时一脸惊讶。”矮人不客气地用手指着陆月舞,闷声说道,“我觉得她像活见鬼了。”
“七天前我才和幽灵交谈过。可惜它没让我带话向你问好。”李察拿矮人一本正经的脾气毫无办法,也只得没好气地回着话,“好好喝你的酒吧!”
“抱歉,矮人先生。”陆月舞却是诚挚地为自己方才不礼貌的举动道歉。她张了张嘴,试图解释那么做的原因,“我只是……我只是从未见过你们。”
“从未见过?”矮人撇了撇嘴,“嘿,美丽的小姐,矮人的足迹可算遍布大陆。每一座城市都有我们的身影。”他忽然住了嘴,脸上的讶异显而易见,“李察,你让我打造的那把样式与重心均不似往常的利剑是她所使用?”
“当然。否则还会有谁?”
“剑身狭长,形如柳叶。更像是贵族少爷、小姐装饰的佩剑。”矮人巴洛德眼光闪烁,宛如跳动的烛火,幽幽的令陆月舞感到一丝心悸,“啊,我知道了!你来自东方!”他叫道,“瞧瞧你的眼睛,你的面庞,唯有东方才有你这般英姿飒爽的美丽女性。”
陆月舞略显惊讶地询问:“您到过那里?”
“我去的地方太多。多到我快记不清了。”矮人不耐烦地咕哝。他抱着酒桶,跳下了椅子,冲他们说道:“酒我收下了小子。现在在这等着,我去将你们的剑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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