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本来是你!”另一位亡灵啐了一声。
两位恶棍架起了张浮鱼,越过基德上了楼梯,他在拐角处尽力偏过头,基德正弯腰捡起了餐盘,抖落蝎子,仔细的扣去黏在瓷面的碎壳肉渣。
先前亡灵骂基德小白脸,张浮鱼还有些诧异,这可是一把不弹出来都能感到寒意的袖剑,咋就成小白脸了?纵是武曌也不敢养荆轲这样锋利的男人当面首,可这背影真是怎么看怎么像被姐姐欺负完还要蹲下身捡起盘子洗干净的灰姑娘,得说真是一群盖世恶棍么?在它们面前,匹夫一怒敢叫天下缟素的荆轲也要沦落成对镜画眉点唇的龙阳君。
这么一想,张浮鱼心更凉了,他脑海中的杀出一条血路在亡灵们看来应是一部非常感人的励志片吧。毕竟正常人看霍金去抢银行都会被感动到,究竟是怎样的意志与勇气,才能推动一个坐着轮椅全身上下只有四分之一的脸颊能动的人去抢银行?在这群怪物面前,他不比霍金强多少。
地牢上是一间仓库,水泥封死的仓库。
阳光从敞开的铁门照进来,如果关上铁门,唯一的通风口就是门上可开合的送饭口,青黑的水泥墙上钉着扣锁链的铁环,墙面满是涂鸦与诅咒。昔年染上性病,糜烂到无法使用的妓女就关在这里,其中大部分有家室和孩子,这样的女人总是会被迫或强迫自己接纳一些危险的客人。
“算那个懦夫运气好,我几次看见他拿着照片在店门口徘徊。”亡灵提拉着张浮鱼,忿忿说,“要不是被纠风士抽了一鞭子,蹲在门口哭的可怜,然后被十次郎看上了,他的下场就是被拷死在这里。”
“怎么着,嫉妒了?”同伴冷淡的回应,“基德地位现在就是比你高,整个新城秩序都是它管着,还推搡它,就看你几时犯错。”
亡灵被戳了痛脚,怒视张浮鱼:“咋流血啦?”
“咩啊?有冇搞错,关我咩事?”张浮鱼连粤语都气了出来,俩亡灵架人粗暴的很,完全是强拖着他走,创口不再次破裂就怪了。
绑的破布都已经浸透,开始朝下淌血了,张浮鱼倒是不疼,左手神经线都已经断的差不多了,只是略略的能感受到温度,温热的血浸泡着冰凉的肌肉竟有些舒服,可他的呼吸愈发吃力了,就像一只扎破的气球,必须竭尽全力的呼吸,才能补足损失的气体。
同伴催促:“赶紧走吧,这章鱼血流的有点凶,别死在半道上了。”
“不至于吧,他兄弟在粪坑烤吃屎都能活二十多年。”亡灵说。
“这个是外来的,外地的就是娇气。”
两亡灵聊着天出了仓库,向蓝场前进。
老城区多是残垣断壁,以及一座又一座脏乱而干净的垃圾山,这些垃圾山的主体是水泥,填充物则是食物残渣、砖瓦陶瓷、油漆灯管、玻璃床柜等等,但可回收利用的电器与金属、布料或塑料一个不剩。
亡灵们闲极时,甚至会搬空一整座垃圾山来寻找一颗玻璃弹珠,这些连休息都不用的老鼠日以夜继,找不到米它们就把整个米缸都舔的干干净净,想疯了时甚至会啃掉坛体的一层皮,除了实在无用的垃圾,老城区剩不下一枚缝隙里的螺丝钉。
走了约四十分钟,它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蓝场荒芜又坑洼,土地再漂白点就是另外一个月球表面,亡灵们只埋了通往新城的中心路的弹坑,边边角角的放任不管。
灰蓝的裸土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游动的紫点,眨眼间就蹿上了张浮鱼的胸口。
张浮鱼愕然,他希望这是激光笔,可更大概率是被枪的指示器瞄准了,他急忙扭头,旁边的亡灵竟然在结印。
好家伙,绝对是个准影级!单手结印快的模糊,像是有八根手指。
紫点消失了,另一位亡灵掏出了一张便笺:“我看看,新埋了十四颗防步兵跳雷,六颗定向雷……有没有搞错,那些跳雷都是坏的,老子离它八米远蹦一蹦它都会跳起来爆炸。它们为什么不埋防坦克地雷?步兵不就只有我们?”
“你以为那群疯子想炸死谁?你这个活着只会把稻吃贵的废物。”
“等等,你们在自家门口埋地雷?”张浮鱼惊呆了。
“没错,看看这些坑,我们从来不炸死敌人,但自己人只要敢行差踏错就会死无丧身之地。”结完印的亡灵说,“贾哈已经把防线推到了千里之外,可这群傻逼只会躲新城里琢磨怎么把我们炸的更碎一点。”
俩亡灵似乎是习惯了在刀尖上起舞,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架着张浮鱼踏上了雷区。
张浮鱼连忙高喊:“换一下!换一下!怎么能一左一右架着我走,踩到雷岂不是死光?”
“别担心,屁大点地方埋这么多雷,踩一颗没准就全殉爆了。”
“殉爆?”张浮鱼尖着嗓子。
“不然?蓝场本该叫红场,地上的土本来是红色。”
亡命徒都不足以形容它们了,这样的生活……张浮鱼想不出来它们是怎么忍受至今的,他突然察觉到不对劲:“喂喂喂!这,你们走的线也太直了吧?怎么绕都不绕的?”
“这是安全线,埋的都是类似防坦克地雷的触发雷和定向雷,坦克或金属蠕虫压过去才能引爆。”亡灵说,“要不是苏安特人基本死绝了,放当年,这条三百多米的路你得盯着指示图绕半个小时。”
他们已经来到了巨大的铁木弧形门前,这座竣工于六十年前的城市如今的外貌委实与“新”字无关,每一面墙都应该红漆“危”和“拆”,狂风天那叫一个飞沙走石,小到沙砾大到砖石都卷在风中,满天的砖粉从墙上剥落,远远望去好像整座城市都在风化。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戍卫部队摇动绞盘放下了木制吊篮,亡灵们拖着张浮鱼站了上去。
按理来说,吊篮左右要用两根绳子吊着以维持平衡,可亡灵们脚下的这块烂板子……
就像是一块长方形的木板,木板中间插着一根杆子,杆头开了洞,绳子从洞中穿过,这种东西只可能是一个要签生死状的高空跷跷板。
重的先死,轻的抓不住杆子也要滑下去。
“为什么不走门?我觉得还是走门……”张浮鱼声音被打断,绞盘开始拉回绳子了!他一脸惊恐的抱着木杆,板子升空的同时也在慢慢地左倾,斜到六十度时,三人都死死抱住了木杆,就像失足落崖者抱住峭壁上横长出的一颗树。
吊到一半,木杆已经承受不住板子和人给它的压力,爆出大量毛刺了,俩亡灵倒是镇定,能用绞盘拉它们上去已经很不错了,戍卫部队更多时候是丢一根甚至没栓牢的绳子让它们自己爬,蹬碎了砖头还得赔钱。
回卷到顶时,张浮鱼早没了力气,他就一只手能动,全靠亡灵扯着他才没滑落,戍卫部队扯着他的后领发力,他被拉上了城墙,抱着杆子的两位亡灵也轻松的跳了上去。
一个黑袋直接掏了上来,张浮鱼挣扎了两三秒,但箍着他后颈的骨手一使劲,他就软了,乖巧的任由摆布。
接下来的一路都是寂静的,张浮鱼也不知道走了多远,闷在黑袋中的每一秒都是漫长的,他数次喘不上气,想要休息,可除了脚步声,世界是死寂的,没人会回应他。
脚下的路凹凸不平,硌的像公园的鹅卵石小径,紧接着拐弯了,路也平整了起来,润滑油和火药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腔,远处传来某种巨大机械做功的噪音,他似乎走出了建筑物群,阳光直晒下来,不一会儿,他就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烫到能将鸡蛋煎个半生不熟了。
要接近最终的目的地了。
张浮鱼的手心在冒汗,心跳加速,他隐约的能听见人声,再过几步,转一个弯,声音忽的爆开!他似乎一下从幽寂的古巷步入了繁华的闹市!人声鼎沸,震耳欲聋,呛人的烟味弥散在空气中。
张浮鱼产生了强烈的不适感,他已经习惯了一两人、两三人的清净,这数十上百种声音融汇成的巨浪猛烈的冲击着他的耳膜,他脑袋嗡嗡震鸣,几乎听不清任何一句对话。
再步行了一两分钟,他踉跄了一下,是阶梯,亡灵们在搀扶着他登台,声音逐渐转小,他一步步往上,每一步都消去了一格声音,当前路一片平整时,台下已经鸦雀无声。
黑袋被揭下了。
猛烈的阳光映入眼帘,张浮鱼不适的眯眼,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好不容易清楚了,他就被吓的双手交叉挡脸,还抬起了一只右腿护在身前。
地上猛兽踞伏,近的是虎熊,拱背竖毛,再过是狼豹,呲牙夹尾,他竟然被一大群食肉动物围在中心!
妈的,它们要搞兽决!
但等了许久,一点声音都没有,张浮鱼壮着胆子看去,竟是一地栩栩如生的彩绘地板画,离他越远的生物越是东拼西凑,百兽里你割一个角、我剁一条腿、他卸一口牙,就这么拼成了一只完全不符合生物演化规律的畸形怪物。
张浮鱼有些羞恼,他知道这些野兽彩绘的意义,纵古及今,华夏人都在耍这套把戏:下马威。古有谋士进策语不惊人死不休,今有神棍算命开口就是我观你印堂发黑,就连警察审问犯人也要先吓他一吓,打掉他嚣张的气焰。
只要吓到你,接下来的一切都好说。
早在登台时张浮鱼就已经想象出了画面,想象台下那一片极具邪恶仪式感的黑海,风扬起它们的黑袍,如同一片发岔出森白骨枝的黑树林,但他已经做好了微笑的准备,就像公元339年的雅典法庭上从容面对三百六十张死刑判决票的苏格拉底,他把所有的无畏和勇气都留在了这一刻。
现在没了。
他已经在八米高的舞台上扮了一回小丑,但没有预想的哄笑,台下还是那么寂静。
张浮鱼看了一眼,傻住了,他的观众并不黑,反倒白的很,台下是一群连衣服都不穿、甚至连身躯都不全的小可怜。
最可怜的甚至没法动,只能被人抱在胸口——它只有一个头骨。
放眼望去,高低脚的、长短手的、没骨盆的、缺肋骨的、只有上半身的、无手也无脚的……
丐帮见了要合不拢嘴,都不用后天加工了,全是天生的乞丐仙苗。
看上去不像是来审判他的,倒像是被冒险家审判过了。
张浮鱼下意识退了几步,头“砰”的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他龇牙咧嘴的揉着脑袋回头,身后竟竖着一根巨大的铜柱.
越过铜柱,他看见三把椅子与椅子上洗的发黄的白袍,三位亡灵坐在圆台边缘,以铁铅色的哥特式尖顶教堂为背景图,盛大的阳光严丝合缝从中心割开广场、圆台与教堂,也割开了那个坐在中心椅上的亡灵,它身上一半是影的冷肃,一半是光的飞扬,淡金的潮水在它的白袍上肉眼可见的蔓延开来,当褪去最后一丝阴影,光晕中它的面孔甚至带着点儿难言的圣洁,泛旧的白袍缀着阳光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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