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老爷听老者话里有话,心中一动:不知他说的祸事,可是指眼前钰儿之事?略一迟疑,反问道:“我们佟家奉官守法,做的好好的生意,能有什么祸事了?”
老者道:“什么祸事你不听我说怎么知道?俗话说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明。我不说出来,只怕祸事临头你还蒙在鼓里呢。我问你,今天你都说过什么话来?”
佟老爷不明所以,小心问道:“什么话?我今天说过很多话,这跟祸事有什么关系?”
老者道:“怎么没关系,你刚才说‘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犬’,是也不是?”
佟老爷见他所说祸事只是那么一句话,立时将悬起的心放了下来。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那是古人说的,稍有学识之士,均知其出处。”话语里暗讽老者不学无术。
老者道:“着啊,类鹜类犬之说自是古人所言没错,但将学武之人比作一匹狗子,这话可不是古人说的吧?传扬出去,天下武学之士还不全都找上门来,与佟老爷讨要个清白说法。说轻了,斥责一通;稍有不合,动起手来,佟老爷一家便有不虞之测,这还不是祸事吗?却不知佟老爷何以如此痛恨武学之士?”
佟老爷这才醒悟,原来刚才自己无意间说的一句话,将这人给得罪了。不过,大宋风气偃武修文,又不是我一人菲薄武学。况且我自教训儿子,与别人何干?遂道:“我佟家世代向文,书香继承。于武学一道,虽不崇尚,亦不鄙视,更说不上痛恨。小可所言,乃是教训犬子,老先生大可不必介意。”这意思说得很明白,我教训儿子的话,你听去干什么?
那老者一颗花白头颅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连称:“此言谬矣,谬不可及,谬之极矣。我来问你,你家曾有几人中过进士?”
佟老爷顿现赧颜,轻声道:“不曾。”
老者又道:“有几人曾做过官?”
佟老爷已然羞愧满面,道:“也不曾。”
老者再道:“可有诗书卷帙流传于世?”
佟老爷屡被盘诘,渐生羞忿,忽而硬朗起来,道:“虽然没有,却又如何?”
那老者撇开大嘴,拉起长声道:“那——叫什么书香继承呀?”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佟老爷不想再与他多费唇舌,道:“好了,你说也说了,问也问了,这就请吧。舍下今日的确有事,不便款留,还望恕罪则个。”说时手向外引,意既送客。
老者见状,跳脚嚷道:“干什么呀?又要撵我走啊。不成,不成,我话还没说完呢,我不走!”忽然,他两眼狡黠地眨了几眨,立时又换成一副嘻笑模样,道:“我再说一句,成不成?那,就一句。”他竖起一根手指,冲着佟老爷连连摇晃。
佟老爷暗道:此人偌大年纪,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一点不通人情事故。多留他一时,恐怕反倒是祸事了。然而心里虽这么想,面子上终是却不过,道:“也罢,我便再听你一句,只此一句。”说时,送客手势仍是不改。
那老者一边口中应着“好,好”,一边凑近身前,神秘兮兮地道:“在下想与佟老爷讨要一样物事。”
佟老爷心下顿时了然: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原来他谎称祸事云云,其实是觊觎我家物事。哼哼,如此大费周章,这物事定然十分珍贵,可得小心了,别上了他当。便道:“你这客官好没道理,来不来跟人家要物事,人家的物事都是白来的吗?岂能便宜给人。”
老者陪笑道:“反正你也不要了,白来不白来有什么关系?要不是看在你家平日于我尚有些好处的份上,就算搭金搭银地白送,我还不稀罕要呢。”
佟老爷心道:我与他面都没见过,哪里又有什么好处了?定是见我坚不松口,就想套近乎以达其目的。哼哼,用这等小孩子伎俩也来蒙骗人,真是好笑。便断然道:“你我素无来往,说不上与你好处,总之,我家的物事,从不轻易与人。客官,请!”
那老者见佟老爷毫无转圜余地,复又翻脸道:“我偏说咱们素有来往,早就相识,天天见面。若举证出来,你怎么说?”
佟老爷被他一激,想也未想,紧接道:“决无可能!客官不必费心思了,若有一面之缘,我还认不出么?你尽管举证,只要确凿无误,也别说要与不要,凡我家物事,但凭你拿去。”
老者敲钉转脚,紧叮一句:“此话当真?”
佟老爷也斩钉截铁:“决无二话!”
老者道:“佟老爷放心,在下只拿你丢弃不要的物事,其余概不索取。要想知道为何我说咱们早就相识,只需提起一件小事,佟老爷就会明白。我问你,你家每餐所食之鱼,为何都没有了鱼头?”
佟老爷立时打了个怔愣:这事果然是有,而且十分怪异。那还是五年前的事了,有一天,二夫人一时兴致,煎了几尾鲜鱼作菜。这位二夫人,烹饪手段极佳,尤其煎鱼最为美味。虽贵为豪门夫人,却也时常下橱露一两手。当年正是凭着这手功夫,才赢得佟老爷欢心。然而出乎意外的是,等煎鱼摆到桌上,却个个没有了鱼头?初时,以为是哪个馋嘴的下人或野猫偷食,并不为意。不料,这等事接连发生,每次所烹鱼的鱼头,眨眼工夫就踪迹皆无。佟老爷也曾派人查探过,但查来查去,茫无头绪。要说是下人馋嘴,那么一个鱼头解馋也足够了。为何每次都将每个鱼头都偷了去?况且严查之下,仍不避嫌疑偷窃不止,也是可疑之处。再者,倘若是被猫狗叼走,那又为何只叼鱼头,而不将整条鱼叼走?这不是怪异得很么!一时间,合府上下人心惶惶,大感恐惧,以为是什么妖狐作祟。但好在除此以外,府中再无其它事情发生。久而久之,虽然鱼头仍不断丢失,佟家人却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没料想,这多年以前的无头案,突然被这老者重新提起,不由惊讶道:“这却为何?”
老者眼睛狡黠地连连眨动,道:“为何?便是被我取来吃了。”
佟老爷大吃一惊,随即镇定下来,摇头道:“这话如何使人信服?你长年在我府中偷窃,就算没有被当场捉住,总要留下点蛛丝马迹来吧?却为何影儿也没见着一个?难道这里几十号人,都是不长眼睛白吃饭的吗?”
老者道:“佟老爷快打住,大家读书人,这个偷字么??????实在不雅得紧。要佟老爷信服那也不难,你瞧这个。”探手指向佟老爷身边案几上的一方砚台,佟老爷转脸去瞧,忽觉一股微风掠过,那方砚台竟在他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一回头,那老者也不知去向。佟老爷、四位夫人、以及屋里屋外的下人们,均惊讶得发出“咦”地一声。这当儿,躺在院中的高长福叫道:“在房梁上呢,在房梁上呢。”众人仰头上望,果见老者坐于房梁之上,晃荡着两腿悠然自得。
那老者见行踪已现,涌身从房梁上跃落下地,将砚台重又放置回案上。道:“现下佟老爷相信了吧?若是还不信服,在下可以再说一些细节。年深月久的事,怕是佟老爷自己也未必记得,我只说近半年来的。”随即将近期佟府一些宴请说了出来。他说得极为细致,连宴请的客人、所为事由、佟老爷当时穿戴、甚至说的什么话,一一举例。
佟老爷暗暗盘算:听他所言,果然句句属实。虽然行窃令人不齿,但所窃之物实在不值一提,或许是老贼有此雅癖也未可知。幸好我家也没什么损失,不若将此事就此了结。何况这人本领高强,得罪了他招致报复反而不美。再说,他跟我要的乃是我丢弃不要的物事,我便做个顺水人情。君子有成人之美,何乐不为。不过也要警告他,以后再莫到我家来了。打定主意,便仍板着面孔道:“你私闯民宅,窃取虽是鱼头小利,然则报进官府,罪过也是不小,终究难逃牢狱之灾。如今我也不与你计较,只要你承诺日后不再踏入我家一步,我便既往不咎,你以为如何?”
老者问道:“那我要的物事你给不给?”
佟老爷微一点头,道:“你承诺再也不到我家来,我便承诺给你,大家共守约定,不得反悔。”
老者登时欢喜异常,一叠连声地道:“成,成,现下我就应承你,我要了物事立马就走,日后也再不到你府中来,谁要是违背承诺,谁就是乌龟王八。”
佟老爷吩咐家人道:“来人哪,送老先生出去。”回转身又问老者:“你要的是什么物事呀?”
老者摇手道:“不送,不送,不必客气。”随手一指:“我要的就是这一样物事。”
佟老爷顺他手指瞧去,登时大惊失色!道:“什么?那??????那可是我的儿子。”
老者翻起白眼,不悦道:“是啊,我也没说是我儿子,原本是我问你要的。”
佟老爷气急败坏地道:“你说要的是物事,又没说是要我儿子,你要明说了,我怎会将儿子给你。”
老者道:“这么说你想赖账了?别忘了,咱们可是立过誓约的。大家读书人,说话要算数。”
佟老爷方寸已乱,道:“谁不算数了?不算数就不算数,就是不算数!你敢怎样?我的儿子,决不送人!”略一停顿,又道:“除了儿子,别的你随便要。”
还没等老者说话,四夫人当先叫了起来:“你老糊涂了,他要是把我要走怎么办?”其它三位夫人也嗔怪道:“老爷这是怎么说话?”
佟老爷连拍额头:“是是,我是给气胡涂了。”又转对老者道:“除了人,你随便要。”但一思索,又觉着不妥:“不不,也不对,是除了我夫人、儿子,其余下人,你随便要。”暗忖:也别将要人的话封死了,他要是喜欢小孩儿,不妨把佟安佟全带走,俩抵一个,也不吃亏。要是相中高麻皮,给他也成。高麻皮正当壮年,干活是把好手,而且工钱极低。总之,只要不带走钰儿,于家人无损,怎么都成。
不料,那老者却摇头道:“那可不成,你这儿子是你亲口说不要了的,又亲口说转让与我,说过的话不能反悔。”
佟老爷也真是急了,道:“我便反悔了,你又怎样?现下我就反悔了,来人哪,将这老疯子轰了出去。”
屋外众家人刚才见过老者将高麻皮跌出门外,知道这人是敌非友,早将扫帚、扁担、木耙、棍棒等物抄在手里。听到老爷招呼,各举家什冲进屋内,将老者团团围住。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你家里人虽多,却济得什么屁用。你儿子若经我一番调教,管保江湖之上再无敌手,比你家这么多废物胜强百倍。”
佟老爷吃惊道:“你要让我儿子拜你为师学武功?”
老者道:“是啊,你儿子学文不是那块材料,学武还成。我老人家慧眼识珠,多则十年,少则三年,必将造就出一位武林英才。好了,话已说明,这便告辞。回见,回见,不送,不送。”边说边拱手,径向佟钰走去。
佟老爷急忙喝令家人:“快,快将他围住,万万不能让他把少爷带走!”
众家人齐拥而上,那老者展开衣袖向外一拂,将众人稀里哗啦摔倒一片。老者来到佟钰身前,探手便抓。
佟钰被佟钰娘和大夫人一个抱头、一个抱脚,紧紧搂在怀里,眼见老者伸手抓来,便想搂得更紧些。却不知如何,忽觉手臂一震,两人不由自主松开了手。老者抓起佟钰,迈步出了屋门。
屋外,高长福已挣扎爬起,摆棍拦住老者去路。但老者一拧身,纵上了屋顶。那屋顶高长福却纵不上去,只得无奈叫道:“留下人来!”却见老者身形连晃,穿房越脊,刹时隐入夜幕中。高长福认准老者遁走方向,撒腿奔出大门,追赶老者去了。
众人拥出屋外,早已不见了老者影踪。佟老爷急得连连跺脚:“报官,报官,快报官!”一面分拨人手四下去追。
几位夫人对着夜空一遍遍徒然呼唤:“钰儿——钰儿——儿啊——”
黑夜沉沉,却哪里还有佟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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