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寒枝无栖处 寂寞沙洲冷

佟钰倒也不惧，理直气壮道：“你说干什么？没见我要揭这告示么。”

那名官兵道：“你知道告示上两名反贼的下落？”

佟钰道：“什么反贼？说的这等难听。我就是告示上写明要找的佟钰，现下我自己回来了，用不着再出文行赏到处找我，赏钱也就省了，就是这么回事，明不明白？”

官兵兀自不信：“你就是佟钰？”

佟钰道：“那还有错！佟钰是我，我就是佟钰，货真价实，如假包换，决不欺客。”

那官兵将枪一抖，道：“好小子，我们抄家时到处找你不到，现下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也是该着老爷我财星转旺，叫我发笔小财。小壳子，这回看你还往哪儿跑！”说着，伸手便抓。

正这当口，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我说军爷，你怎么跟个小叫化子寻开心？这孩子是城隍庙前讨口的小叫化儿，叫什么赖皮阿四，许多人都认识的。”说话的却是宛霓妈妈。

那官兵抓住佟钰胳膊将他拉扯到墙根底下，比对着告示仔细瞧了瞧，道：“这小子自己说叫佟钰，长得和这画像一模一样，不会错的，就是他。”

宛霓妈妈道：“这小叫化儿打昨起便发痴心疯，有人告诉他，说他长得与城门口官府告示捉拿的佟家少爷有些相象，就吵嚷着要来冒领赏钱。没成想，今日果然来了。军爷可要想明白了，小叫化儿贪图赏钱倒没什么，无非打几板子了事。但要拿错了人上峰怪罪下来，军爷自己恐怕就不是打几板子能了事的了。”

那官兵有些犹豫，又反复瞧了瞧佟钰，道：“这小子长得肥肥白白，怎么瞧也不像个叫化子。”

宛霓妈妈道：“城隍庙那地界香火盛啊，这赖皮阿四净偷吃城隍爷的供品，因此长得肥白些有何稀奇。要不然，他也不会冒充人家佟公子不是。那佟公子是富贵人家子弟，穿绸着缎，岂是个穿破烂衣衫的叫化子能冒充来的？你让大伙瞧瞧，这赖皮阿四天生一副赖皮相，和人家佟公子怎么能比。军爷，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别是财没发成，反倒坐下罪责，这却何苦？”

旁观众人也道：“是啊，那佟家少爷我见过的，衣着光鲜，别说穿绸着缎，直是穿金戴银呢，这小叫化如何能够混充？只这一对眼珠便是不像，一溜歪斜，生就的贼坯子。大家瞧啊，我说的可有错么？”众人轰笑声中，指指点点，都说不像。

也有人对那官兵颇有微词：“小叫化冒充佟家少爷是为了赏银，遮莫军爷捉拿叫化也是贪图赏银？这般做法不免有损阴德。”

那官兵争辩道：“又不是我硬要指派他是姓佟的小贼，是他自己承认的。再说那日捉他之时叫他逃了，他知道官府正在捉拿于他，便乔装改扮成个小叫化模样前来打探虚实也是有的？是真是假，总要先将他捉起来审问清楚才好断定。”

众人中有脑筋快的反驳道：“军爷这话便是不通，既然佟家少爷乔装而来，为何又当着大庭广众自己叫破行藏？”

那官兵登时语塞。宛霓妈妈乘机上前扯起佟钰胳膊，大声喝斥道：“早就告给你冒领赏钱不是玩的，偏是不听！怎样？悬一悬小命就没了。那城隍庙有吃有喝多好的地方，你不好生呆着，上赶子到这里来寻死么？下回再要这样，瞧我还管不管你。”一面责备，一面将他拖走。

佟钰在众人说话之时已侧头看清告示正文：兹缉拿梁山反贼高长福、佟钰，有知情秘报二贼下落者，高长福赏银五十两；佟钰赏银五两。心下登时一片茫然。

宛霓妈妈将佟钰带回船上，宛霓随后跟来。佟钰仍怔怔地发呆，嘴中只反复念叨一句话：“我如何成了反贼了？我如何成了反贼了？”宛霓妈妈拍拍他脸颊，助他缓过神来，问道：“佟公子，你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既已到了这步田地，你也无须隐瞒，可直白告给我，方好想个对策。”

佟钰几时经历过这等事故，早已六神无主，慌乱道：“我不知道啊，我我……我从家里出来时还好好的,我……我想我爹我娘,娘——”说着，放声哭了起来。

宛霓娘见问不出个究竟，料想佟钰自己未必知道什么，便劝慰道：“事已至此，着急也是无用。等到今夜晚间，咱们摸到你家再行打探明白便了。”

当晚正是月黑头，将近子时，宛霓妈妈嘱咐宛霓守在船上，带同佟钰向城里摸来。到了城墙底下，道声：“得罪。”拦腰将他提起攀墙而上。佟钰曾被杜伯当多次这么提起过，是以并不惊奇。

翻过城墙，宛霓妈妈仍手提佟钰穿房越脊在屋顶上奔走，一面问他：“你家在什么方位？”佟钰辨明方向，指认道：“那边有灯火的便是。”

宛霓妈妈带着佟钰直向那边过去，待靠近佟家大门，宛霓妈妈这才将佟钰放下。两人伏于暗影处，悄悄向外张望，只见佟家大门前车水马龙，灯火通明，无数官兵从大门里搬出各种什物堆放在车上运走。

佟钰一见急了：“他们在抢我们家东西！”涌身就要冲出，婉霓妈妈一把将他拉住，道：“你家肯定是出事了！这么多官兵搬运东西，却听不到一点哭闹之声，说明你的家人已被官府拘押别处。此刻你现身出去叫官兵捉住，且不说无助解救你的家人，还得白白搭上自己一条小命。我问你，我说话你听不听？”佟钰点点头。宛霓妈妈又道：“那好，我告诉你，从现下起你就要学会隐藏自己，无论见到多么惨不忍睹的事，就算亲见家人被行刑，也不要轻易暴露自己叫官兵捉住。”

佟钰道：“那我的家人怎么办？”

宛霓妈妈叹息道：“有时人不得不听天由命。你还小，先忍着，等长高些再相机报仇。听婶婶的话没错，婶婶就是这么过来的，只要活着，就有报仇机会。唉，你还太小，日后可有罪受了。”

佟钰于这些话并未完全听懂，但见危机即在眼前，只好暂且忍耐。宛霓妈妈道：“你在这里悄悄伏着不要出去，我先去里面探一探。”说着，身形一晃，跃上房顶，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佟钰伏着不动，眼睁睁瞧着官兵的马车将自己家的物事拉走，只是恨恨不已。那些剩下的官兵都退进大门里面，看样子他们是住在这里不走了。这时，忽然从门里跳出一个小童，走到当街拐角处，拉开裤子撒尿。

佟钰见这小童身形甚熟，忍不住轻声唤道：“喂——刘二公子，刘团练家的二公子。”

那小童听到声音侧过头来问道：“谁？是谁叫我？”

佟钰探出脑袋道：“是我，我呀。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刘二公子好奇走过来：“你是谁？听声音挺耳熟的，站出来我瞧瞧。”

佟钰道：“不成，我不能出去，我一出去就被官兵发觉了。”

刘二公子却已认了出来：“哈，你是佟钰！你……你怎的变成这副样子？嘻嘻。啊，我明白了，现下官府正到处通缉捉你，你为了躲避官兵，便化装成个小叫化模样，是也不是？你可真狡猾。”

佟钰顾不上和他理论，急切问道：“我家这是怎么啦？”

刘二公子道：“你还不知道哇？你们家现下被抄没了，财产充公。你睡的床也归我了。你不是总夸耀你的床有多好吗？还雕着花饰，教我也睡睡。”

佟钰道：“那我家人呢？”

刘二公子道：“你们一家子都被捉起来关进死囚牢，单只走了你。这下好了，你自己送上门来，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官兵将你捉拿归案。”

佟钰急忙拦阻道：“喂，别走，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救我家人？”

刘二公子道：“怎么，你还想劫牢反狱？”

佟钰道：“早先你不是说过有个花钱打官司的法吗？就是花了钱能死罪变活罪，活罪变无罪的那种？”

刘二公子歪着头上下打量佟钰，道：“你想花钱？这样子啊，可你家的财物都被抄没了，一败精光，哪里还有钱？”

佟钰道：“这你别管，只告诉我多少钱管用，开个价码出来。”

刘二公子转起眼珠道：“这么说，你家还有私藏起来的财宝？多少钱管用么——那得藏宝洞那么多。”

佟钰吓了一跳：“那么多？”

刘二公子辩解道“这不多。你想啊，你家私通梁山反贼，那可是杀头的重罪，是佟大人亲自督办的案子。你家人又多，好几十口人呢，钱少了怎么行？”

佟钰问道：“哪个佟大人？”

刘二公子道：“就是朝廷的佟大人啊，跟你一个姓，都姓佟。”

“嗯——那也成，你漫天要价，我着地还钱。可总得有个数目吧？”佟钰斟酌了一下打定主意。

刘二公子道：“多少数目得问我爹，我们家这事都是我爹一人管着，不教别人插手。那，既然你还有钱，先把欠我的五两银子还我。”

佟钰吃惊道：“我几时欠你五两银子了？”

刘二公子道：“那日你与我约好赌赛斗虫，第二天你却没来，害我白等了你大半天。咱们说好五两一盘，你没来就算输了，按规矩得还我五两银子。快还钱，别赖皮！”

佟钰拍了拍浑身上下，道：“我现下一文钱也没有，还你什么？先欠着，等有了再还你。”

刘二公子怀疑道：“你别是根本就没钱，而是装着有钱的样子来蒙骗我的吧？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总之我不能吃亏，反正捉到你也是五两银子，那赏格便是我叫我爹这么定的，为的就是填补我的亏空，今天正好补足。来人呐——！反贼佟钰在这里，捉反贼呐——！”

刘二公子忽然扯直脖子喊了起来，大门里立时跳出几个官兵，佟钰见势不妙撒腿就逃，但赤着脚板哪里逃得快，没几步就被官兵捉住。官兵拉着他往门里拖，忽听有人喝道：“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子，这还成话吗？”

佟钰见了忙即大叫：“婶婶快来救我，我被官兵捉住了！”

为首一名官兵道：“兀那妇人别多管闲事，这小贼可是朝廷逃犯。”

来人正是宛霓妈妈，她当街阻住官兵，道：“一个半大孩子又是什么逃犯了，分明你们别有心思。这件事既教我遇见了，不得不管上一管。”

官兵道：“你这是自找麻烦，休怪军爷无情。小娘子长得倒也标致，正好陪军爷夜晚消遣。”随即招呼官兵一拥而上。

宛霓妈妈旋身跳开，长剑连同剑鞘向官兵身上点去，接连几剑，将几名官兵全都点倒在地。刘二公子见这妇人厉害，吓得不敢吱声。趁着大门里的官兵还没有全都出来，宛霓妈妈拉起佟钰快步离去。

离得远了，宛霓妈妈放慢脚步。佟钰请求道：“婶婶，我想见我爹娘。”

宛霓妈妈道：“你知道你爹娘在哪里么？”

佟钰道：“刘团练家的二公子说我的家人现下都关押在大牢里。”

宛霓妈妈道：“大牢在哪儿？”

佟钰道：“我知道路径。前些时，刘团练家的二公子带我去看官老爷坐堂打犯人屁板，因此到过那里。”

宛霓妈妈思忖片刻，道：“要去现下就去。官府已经知道你尚在此地，过了今晚，大牢里得到消息有了戒备，那时便不好进了。”两人随即转往监牢方向。

监牢里果然毫无戒备，两人不费力便进入牢房里面。昏黄夜灯下，有两个狱卒在打磕睡。宛霓妈妈用剑鞘捅了捅其中一个，问道：“喂，这位牢头大哥，请问本城开绸布店的佟老爷是在这里吗？我想见见。”

狱卒还在梦乡之中，迷迷糊糊答道：“不错，就在最里面那间牢房，你自己过去见好了。”另一个却已警醒，吃惊问道：“你们什么人？怎么进到牢里来了？来人……”刚要叫喊，宛霓妈妈伸指一戳，那狱卒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再复一指，将另一个也点倒在地。

佟钰惊问道：“他们死了吗？”

宛霓妈妈呵呵笑道：“没有，他们刚才没有睡醒，现下接着睡回笼。”在两个狱卒身上摸了摸，却没有找到钥匙，想是牢门钥匙另有专人掌管，此时势在紧迫，无暇再去寻找，便带着佟钰往牢房里面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