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去一下,你在家里要乖哦。”甩下这句有气无力的话,毛球狗和毛立方狗就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哈勃尔?多格独自躺在床上,被子刚好拉到齐胸的地方。一如既往,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做着自己的事情——如果胡思乱想也算事情。多格的房间离大门太远了,以至于他并没有听到父母走前说的话;但是,根据大门关闭的轰响和那一连串摇铃似的脚步,他知道父母又出去遛狗了。
如果眼神也有实体,那么天花板上的墙纸就已经满目疮痍了。墙纸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相互间隔四厘米的小船与波涛,水手们的脸上都罩着印刷式的豪爽笑容,就像三流惊悚小说家自鸣得意的作品。看着无敌舰队般的小船们,多格再一次想起皮格向他提到的大海。
那还是在三年前,他尚且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去上学,社交,看书,写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或许比死人更糟。
那一天是平常的一天,他和佩皮斯?皮格像学校里任何土偶般了无生气的学生一样,在写满数学公式的餐桌前对坐着吃午餐。各色的人从他们身边目中无影地匆匆走过,而他们不久也将从别人身边目中无影地匆匆走过。在食堂里的时间仿佛只属于一起吃饭的人,尽管这种人只占少数,而其他的所有人都不过是背景中的添彩。
皮格用两根手指捏着压缩三明治的一角,迟疑了一下,这才咬下一小口。多格惊讶地发现,这种从入学就伴随他们的永恒午餐第一次使眼前这个向来坚毅的人面露难色,仿佛这个小三棱柱是巫师施咒用的蜥蜴或毒蛇眼。
“怎么了?”多格停下他的狼吞虎咽,问道。皮格的举动让他觉得这食物可能有毒。若真是这样,暂时不吃绝对是明智的选择,因为所有人都记得误食枫华叶而死的丹尼。
听到皮格嘟囔了一句“没什么”,哈勃尔?多格放心地继续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皮格似乎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又开口了。
“多吉,你觉得这些东西很好吃吗?”
“当然。”
此时,哈勃尔?多格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天地独绝六域无双超级午间奢华尊享套餐,而佩皮斯?皮格还是一点儿也没有开始吃第二口的念头。
“但是,我,我已经觉得厌倦了。”
“这么说,我可以吃你的那一份天地独绝六域无双超级午间奢华尊享套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如果你想吃,那么当然可以。但是我不只是说吃的……”
“你的快活饮料我也可以喝了?”
“不,不,你不明白。我就知道你不会明白的。你总是想着吃喝,而不关心别的。唉,比如说,难道你不想知道谪仙山的落月酒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吗?”
“我一直都知道啊。难道你没有上历史课吗?若是于满月之时坐在漂流海域的崖边独自饮用落月酒,便会尝出凡人所难以承受的苦味;若是平时饮用,则与普通酒浆无异。虽然这不是历来考试的高频考点,但是你也不能完全不背啊。”
“这不是背与不背的问题。这不是你自己品尝的结果啊,你不可能只是看看书本就体会到那种愁苦。你总是觉得,教科书里的就是对的,教科书里的就是全部。如果不去旅行,不去冒险,不去用自己的行迹感知大地,谁又能知道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呢?你看看四周的墙壁吧!”
哈勃尔?多格抬起困倦的脑袋,开始打量这座仿圣布尔福斯教堂的食堂。跟任何虔诚人们建造的建筑一样,食堂的上部是高高的穹顶,顶上画着他们的主神斯凯尔。四周的墙壁都做成内凹外凸的弧形,给人以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感。东墙上顺次排列着十四圣徒的浮雕,每个圣徒都在自己的圣迹图中鲜活地行动,像无声的电影。西墙上画着七尊者,用的颜料中分别混合了七种树汁,对应每位尊者象征的树木。根据历史学上主流的观点,七尊者是仅存在于神话中的人物;当然,也有相当少数的人坚信,他们曾经活跃在大海上的七个岛屿中,只是后来发生不为人知的变故,全部消亡了,化为七处天地秘境,而佩皮斯?皮格就是相信者之一。北墙上用无尽的文字书写着无尽的诸神。但是不停闪烁变动的文字让人无法看清任何一位神明的相关介绍,以至于时至今日,人们对诸神的了解甚至不超过对地上随便一只蚂蚁的了解。至于南墙,则纯粹是一面用来看风景的落地窗,窗外寒风吹彻,行路人都裹紧了外衣,就像一个个过冬的松鼠。
“有什么问题吗?我们不是天天都在看着这些浮雕和壁画吗?”多格收回眼神,问道。
“问题就在这里,”皮格向前探出身子,胳膊肘拄着餐桌,压低声音说,“我们天天都在看着这些圣徒和尊者的壁画,还有杂七杂八的各种神。但是,事实上,除了神学老师教我们的‘纯粹的信仰’,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我们对教材上的一切记载视若真理,对老师的一切讲述尽皆接受,我们对所谓的神、圣徒、尊者甚至世界,都仅限于这些,而没有自己的感受。总的一句话,我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们……”
“你真是比我还能哈巴!难道你没有上过历史课和神学课吗?这样下去你是考不了高分的。”哈勃尔?多格打断皮格的话,并且顺手拿过皮格弃置在餐桌上的三明治吃了起来。看得出来,他很享受这种高度压缩的小食品。
皮格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说到底,我们在这里不过为了分数罢了。你有想过拿到高分之后怎么办吗?”
“当然没有。管他呢,考了再说。”
“其实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是什么,你只不过是浑浑噩噩地生存着罢了。对于你来说,书本上讲的一切神话和历史都只是天上的星辰,虽然举头可见,却又相隔十万八千里。然而你的一切秉性都在无尽的系统式填充教育里被逐渐消磨了,甚至连‘以手抚膺坐长叹’的感情都没了。”
“但是除了在学院里学习,你还想要什么呢?你就丝毫不感到满足吗?”
“唉,对于你自己,你满足于吃饱饭和考高分。但是我不行,我的心向往着自由的生活,我希望在生存之余还能让我的生活有意思。多吉,世界不只是学院和书本,你可以在学院和中学到知识,却不能只从冰冷的铅字中就感受到人类的丰富情感。只有亲自去世界各地游历冒险才能真实接触到自然的美丽和先人的情怀。”
“但是,外面很危险,有各种邪恶的巫师和猛兽。学院供我们吃穿住宿,学院会保护我们的。”
“难道萨克学院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听我说,多吉。学院只是个虚伪的幌子,它的本质就是要囚禁我们,把我们变成他们思想的奴隶。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课程冲刷我们的头脑,用温饱让我们产生依赖;而我们,不过是他们为整个上层社会豢养的牲口罢了。
“你难道忘了吗,入学时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你说你想研究历史,希望成为通晓古今人物的考古学家。但是看看你现在,除了吃喝就只知道瘫在椅子上应付考试,简直就是一团软糯的土豆泥!难道你就不想有所改变吗?”
哈勃尔?多格渐渐停下咀嚼,低头看着自己在雪白地砖上的倒影。许久,他的舌头从嘴里缓缓推出一句话。
“我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有啊,你当然有!”
皮格似乎很着急,一下子跳起来,引得旁人异样的目光。但是他不管不顾,嘴唇紧贴多格的耳廓,悄声说道:
“我今晚就要逃去漂流海域,再也不回来。船很大,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我们一起去冒险,我做我的事业,你也可以完成你的考古梦想,怎么样?”
哈勃尔?多格不知道如果他当时接受了佩皮斯的邀请,他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或许真如人们所传说的,漂流海域中存在时间洋流,可以把人带到未来和过去,这样多格的考古梦想就得以超额完成了;或许,那只是一片普通的海域,只是物理的法则使它禁止船只自由航行,而他们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在游玩一圈之后便会回来继续上学并接受处分;又或许,他们才刚刚出海就遇难了,或是在汪洋之中无休止地漂流,迷失。但是无论如何,总比现在躺在床上不得动弹好得多。
“漂流海域……”哈勃尔?多格喃喃自语。这片神奇的海域曾使少年多格心醉神迷,只是后来由于学业繁重,对一切神奇事物的兴趣都淡出了他的生活。
现在,他一想起与佩皮斯?皮格的最后一次对话,心中就思绪纷飞。但是,他终究没有如约登上皮格那艘通向外界的自由之船,所有的思绪都只是一个被囚禁在软床上的可怜鬼的痴心妄想。无论他怎么为自己开脱,那天作业太多、快考试了、要给同学探讨交流等无数的理由已经被他用遍了,只剩下哈勃尔?多格不愿承认的事实——他在畏缩。长年的学院生活使他惧怕未知的一切事物,对于当时的他,皮格的想法过于前卫,甚至惊悚。多格只好这样安慰自己:要是他和皮格一起走了,一定也会像现在这样后悔当初的选择。想到这里,他扭了扭脖子,蠕动几下身子,姑且算是活动身体了,但是镣铐的冰冷压迫仍使他喘不过气。
佩皮斯?皮格走后第二天,多格就被校长传唤了。这个脑子里灌满了土豆泥和腌椰菜的、胖得流油的中年鳏夫一口咬定佩皮斯?皮格逃学(他好几次差点说成越狱,但是都即使改口了)时偷走了他们学院的镇校之宝——白桦尊者的夜镜,尽管他猜不透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是怎么做到的。
“总而言之,哈勃尔?多格肯定是他的同伙,抓起来就对了!”
校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加重了“同伙”的语气,以为这样显得很有校长该有的权威和公信力,就像圣徒史密斯审判萨恩特时说的“用尽你令人恐惧的智慧挣扎吧!”一样。他那一双眯成缝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哈勃尔?多格,好像不敢相信这个没有任何违纪记录的普通好学生会和那个小偷串通,危害校方的利益。显然,哈勃尔?多格也不敢相信,他甚至不知道白桦尊者的夜镜居然就放在自己就读的学院里。
于是,在两人都一头雾水的情况下,他们进行了为期长达三天的审讯。最终得出结果:哈勃尔?多格无法自证清白,亦无法被证明与佩皮斯?皮格串通,暂时留家察看。就这样,哈勃尔?多格被校长和父母(毛球狗和毛立方狗完全听从校长的安排,毫无异议)用镣铐囚禁在这张多格睡了无数年岁的柔软舒适的大床上。
然而,直到三年后的今天,万千岁月中多格照例想到大海的平常一天,也没有人告诉他所谓“察看”的结果是如何。每当他问起,毛球狗总是说:“校长日理万机啊。”
三年的时间实在太漫长了,时至今日,哈勃尔?多格终于觉得手脚酸痛,以至于自言自语起来。“要是这些烦人的铁链统统消失就好了。”多格长叹一口气,抖了抖手脚。当然,这只是他的妄想而已。
可是,就在这时,多格四肢上的铐锁应声而断——三年的时间确实太长了,甚至金属也被腐蚀了。尽管如此,他仍然花了半个时辰从三年僵卧中恢复过来。
哈勃尔?多格缓缓坐起,思忖着以后要怎么办。家里肯定不能待了,要是被父母发现自己不仅“不乖”,还擅自逃脱,他可能会和自己的哥哥一样狗头落地;学院更是不能去的,那简直是瞌睡送枕头,自投罗网。何况,哈勃尔?多格现在也想像佩皮斯那样去四处冒险,在实践中体会真理。
就在两难的时候,他突然想起皮格临走前一天送给自己一个木盒,说是分别的礼物,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回家好好打开礼物,就被校长关起来了。
哈勃尔?多格艰难地挪动身子,拿起早已蒙尘的书包,别在书包上的小猪徽章正隔着灰尘的面纱冲他微笑。哈勃尔?多格小心取下徽章,慢慢拂去上面的灰尘,苦笑两声,把徽章妥善地放在口袋里。接着他打开背包,惊喜地发现校长没有把木盒收缴。深吸一口气,他缓缓打开盒盖,被盒中物惊得目瞪口呆。
白色的盒底躺着一面通体乌黑的镜子。镜框由黑铜铸成枝蔓的样子,黑如深渊的镜面反射出哈勃尔?多格震惶的面孔。一看到顶部镜框上镶嵌的白宝石,哈勃尔?多格就认出了这面黑镜的跟脚——白桦尊者的夜镜。白宝石折射出质朴的光芒,正如白桦尊者朴素无华的性格。学过历史选修五《七尊者和他们的秘宝》的学生都知道,只要在夜晚说出口令,夜镜就能够打开黑天的裂缝,将它的主人随机传送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只是没人相信罢了。巧的是,现在正是午夜;巧的是,哈勃尔?多格对历史书上的文字倒背如流;巧的是,现在的多格就是少数相信传说的人之一。
“暗夜行路,雾掩星月;天之所向,镜之所往。”
念完口令,哈勃尔?多格最后一次环顾这间囚禁了自己无尽岁月的牢笼,然后在一团白光的包裹下消失了,只留下一床散乱的被子,和床上的凹痕,诉说着一个人曾经的不幸。
那一天,夜空黯淡无光,只有一颗彗星划破黑夜,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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