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远客栈往东走三里,便是琅嬛城的相国寺。正是二月十五,琅嬛城张灯结彩过花朝,天还没有黑便已十分热闹。相国寺外的庙市上熙熙攘攘,尽染人间烟火,绝不像是佛门清净之地。
小果子自从一上了街,便如一棵久旱逢雨的小树苗,欢欢乐乐地拖着凤凰在庙市上一路欢腾地奔来跑去,一会儿从一个摊位前钻过去,一会儿又从另一个摊位后钻出来,看得我晕头转向。
终于,我放弃了追上小果子的尝试。
我十分愤愤地落在了后头,与花妖这家伙一起慢慢地走着,垂头丧气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小果子和净炎一路欢欢喜喜地游来窜去。
“哼,这个死凤凰!”拐了银翘还不够,竟还敢染指小果子!
可叹经历了早上客栈里的一场虚惊之后,果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只要我企图把他从净炎手里抢过来,小果子便嗖地一下跳上净炎的肩膀,死死抱着他的脖子,宁死不屈地盯着我。
我辛辛苦苦照料了它三年,到头来却被它残忍地抛在了一边,还不如一只刚来几天的死凤凰。就连一直被小果子视为洪水猛兽的花妖,在舍身相救过他一回之后,地位也在蹭蹭蹭地往上窜,眼看着就要超过我。
人心叵测,果子狸的心更加叵测。我很是忧伤。
对此,花妖的评价是:“果子不过是个小孩子,你整日给他搜罗些释家经文,他自然不愿意看。”
我不能置信地看着怀里的经书,不死心道:“真的很无聊吗?”于是一本一本抖给他看,“……《毘婆尸佛经》,我的启蒙本,《七佛父母姓字经》,文曲师父说是简单易读,《萨钵多酥哩逾捺野经》……都是我小时候读的呀!”这些东西难道不比净炎买的糖葫芦高深玄妙上千万倍吗?!
他随手拿过一本佛经翻了翻,甚疑惑道:“你小时候是只读了这么点书么,怎么读成了你这个样子。”
我忿忿地抢回我的经书,与他争论:“我小时候读的经书少说也有三四百本,每本都是文曲师父亲笔批注的精华版本。整个仙界能嘲讽我读书不多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花妖“哦”了一声,恍然道:“那难怪会读成你这个样子。”
“……你!”这只死花妖,不过刚刚伤好出关,便迫不及待地寻死,“我如今可不是孤苦伶仃带着一只小果狸的落魄神仙了!你若再敢惹我,我便让文曲师父好好修理修理你。”
花妖信步而行,闻言竟一笑:“你可以试试看,他能不能打过我。”
“你现在倒很威风么?也不知道对我说连追魂索都用不了的人是谁。”我嗤之以鼻,突然又念及他的伤势,存了疑心,“欸……”
我喊了一声,花妖却仍是闲庭信步地在我前面走着,丝毫没有搭理我的兆头。
不识抬举的死花妖!我又喊一声:“喂,花妖!”见他终于回过头来,才继续问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好好的,之后应对破军时,也没见你花多大力气。你的伤……究竟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他仍是漫不经心道:“这就要问你那位好姐妹了。”
“银翘?”怎又与她扯上了关系。
花妖微微颔首:“当年净炎苦苦相逼,我便化去了他的灵力。这伤势原本够他养上万年,谁知他竟能在短短半年里恢复,修为还精进不少。我以为是我低估了他,没想到其实,却是低估了你那位朋友。”
原来还有这等事。我皱眉道:“化灵术是个同归于尽的术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危险得很。你既然能将他的灵力化散,必定也能用些更省时省力的术法将他制服,为何一定要用化灵术……莫非你,不想伤他?”
花妖侧目将我看着,却是默认了。
“即便他恢复了之后,还是会来找你寻仇?”
花妖移去了目光,不知看向了哪里。又是默认。
哪有如此对待仇家的?我凝神注视着他的眼睛,想要看出些端倪:“你不愿意袒露身份,文曲师父也不愿意告诉我你是谁,就连凤凰也不肯告诉我。可是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说你是一只花妖吗?”
他竟哑然失笑,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一只花妖?”
我拧着眉头,一字一顿:“你究竟是谁?”
身前缓缓而行的白衣身影突然停了步子,清淡的声音里竟有一分不易察觉的苦涩:“你若真想知道,便跟我来。”随即凭空消失在了人潮涌动的大街上。
远处相国寺的屋檐上却平白多了一个人影,行将入夜的斜阳洒下几许暖色的辉芒,将白色身影的轮廓描得益发清晰。
我不知所措地看向他消失的地方,又看了一眼远处纹丝不动的身影,最后警惕地瞅了瞅身边来往的人群,确认没有异样后才放心地捏了个诀,紧紧跟上了他。
方踏上屋檐,我随手招来一片祥云,道:“要去哪里?”
他却将我的术法挥去,向我伸手道:“过来。”
我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把手交给了他。他却突然使力,将我揽进了怀里。落日斜阳的温煦与他领口裸露肌肤的温凉掺杂在一起,心脏像是停跳了般,仿佛窒息。
“你想……”
花妖却不给我说完的时间:“不要动。”
愣神间,我与他却已重新掠入长空,在稀薄的空气中缓缓穿行,没有祥云依托的失重感拉扯着心脏,仿若下一秒便会坠落。唯有倚靠着的人将我紧紧揽住,御风向西,宛若追着沉入西山的斜阳,静谧辽远。
这感觉……却无端地熟悉。
花妖似是察觉了我身体突然的僵硬,轻声道:“若觉得累,便睡一会儿。”
记忆里的人亦道:“你若觉得累,就睡一会儿罢。”
不可能……他明明已经……
我张口想要说话,却一时想不起来该如何开口,只能翕翕张张,如鲠在喉。
花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若不想睡,便不要说话。”
我只好作罢。
本是半柱香的云程,却在这一路追赶下走了一个时辰。
肩膀一阵酸麻,在被松开的瞬间像是卸去了一件衣衫,突然觉得无限地轻盈。落下的地方熟悉而陌生。我走到岸边,蹲下身轻轻拂了拂冰凉的池水,困惑道:“你要回十里莲塘,直说便是,哪里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御风而行极耗元气,他大伤初愈,哪里经得住如此挥霍。
花妖却是面不改色,缓缓走到池水中央,身后竟有活水注入。
这里竟是十里莲塘的起源处?
“你要告诉我你是谁,与这里有什么关系?”我在琅嬛城外住了三年,亦没有到过这个地方,更不用提与它有什么渊源。
花妖在身侧抬手,一道光芒自掌心幽幽浮现,如丝绸般紧贴着水面漂浮。所过之处,池水尽数凝成坚冰。
天已入了夜,墨色的夜空中泛起点点荧光,渐渐凝成雪花,自空中缓缓飘落。岸边摇曳的绿柳,嫩青色的草丛,淡紫的葶苈皆蒙上一层晶莹的白色。不多时,整个岸边都被霜雪覆盖。
明明是春和日暖的夜晚,却像是终年不化的昆仑雪山上的漫漫长夜。目能所及之处,皆是冰雪笼罩的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冰冷而熟悉。
花妖静静立在这片天地的中央,悄无声息地望着我,眼中似有光华。飞雪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想要看清楚些,却总是模糊。
“这是?”极度的寒冷让我瑟缩着身子,声音也随之有些发颤。
他眼中的光华却好像江面上渐行渐远的渔火,缓缓消失在冰寒的夜里,声音依旧平静如古井,却掺着一分若有若无的落寞:“叶绾。”
“嗯?”突如其来的一声叶绾之后,却久久没有下文。
眼前的冰雪慢慢消融,渐渐露出郊野的绿色。坚冰褪去,池水重新泛起澜澜碧波。唯有他站着的地方依旧冰雪残存。
“罢了。”他缓缓向岸边走来,在我身边兀自坐下,“我是白慕。若你希望如此,我便一直是一只花妖。”
我微微蹙了蹙眉:“世上的事怎么能希望如此便如此呢?”
他却笑着,将话题扯了开来:“你不是时常希望净炎能对你那位好友一往情深,还丝毫不愿罢休。”
“那不一样。”我斩钉截铁,“你若实在不想对我透露身份,至多我不问了便是”
他依旧笑着:“你要我与你说真话,自己却也作假。”
我不禁无语凝噎。北斗七星君被爹爹派下了两个,文曲师父看来又与他是旧相识,想必他早已知道了是我的身份。
“你究竟是紫微垣的什么人,能让紫微帝君如此大动干戈地来找你?”花妖眯了眯眼,颤动的睫毛近在咫尺,在月辉之下显得异样柔和。
心跳仿佛快了几分,只好故作镇定道:“你难道猜不到么。”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洒然道:“我不过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四下安静,垂柳轻拂水面的声音异样清晰,愈显静谧。沉默总是尴尬的东西。我涎皮赖脸地掩饰着,打趣道:“我叫叶绾,是北极紫微大帝的独女,你满意了否?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哪?”
他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比:“还挺近的。自你家往东北方走,大约只需要走这么小会儿,就能到我宫中了。”
我仰着头仔细思索着。紫微垣的最东北处是少丞山,少丞山往东北处是……太微垣?
太微垣?!我下意识地喃喃道:“……白慕……上……神……”
他偏过头,眉梢一弯笑意将他冷冰冰的脸衬得温和柔软:“怎么,很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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