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整。
大朵的乌云如同鬼魅的兽,在遥远的天际张牙舞爪,仿佛下一刻就要俯冲下来。浑浊的暴雨伴随着冰雹轰然落下,雷声沉闷,反倒是冰雹和着雨水落地的声音,听着更为心惊肉跳。
仓库的大门缓缓拉开,昏黄的光线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率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郝湘儿第一个呜咽出声,奈何嘴巴里塞着东西,再怎么挣扎叫喊,都只是小兽般的悲鸣,一早就被湮没在屋外沉重的雨水声中。
那人逆着光线走来,身影高大挺拔,走路的姿态略微有些漫不经心,一步一步走得并不焦急,甚至可以说很是坦然。认识他也有段日子了,短暂的迷茫过后,叶晴很快认出走在最前面的人正是蓝斯。走在他身后的两个男人,看着也很眼熟,应该都是蓝斯的得力手下。最后面的才是郝临江。透过几人背后的闸门,叶晴隐约看到外面一片风雨飘摇,狂风将几块厚厚的钢板吹得猎猎作响,且不停伴随着重物乒乓砸下的声响。那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沉闷,像极了有人拿铁锨在水泥地面上刮划。
放在平时,这样的声音应该很是恼人,可是在场所有人都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以kevinlee为首的这拨人,站的站,坐的坐,没有一个人挪动分毫。蓝斯和他那两个手下走进来后,也没有过多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往叶晴和郝湘儿的方向瞟过一眼。郝临江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头发和衣衫都被雨水浇得半湿,饶是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脸上却显出沉重的疲惫之色。与蓝斯三人不同,郝临江从一进来,就先转动着目光张望,待看到郝湘儿和叶晴所在的位置,眸光略沉,才调转回视线,朝kevinlee微微颔首。
郝湘儿双手双脚被缚,侧卧着躺倒在地,一见到几人的到来,就开始激动地挣扎,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叫喊。叶晴只扫了她一眼,就瞥开眼。弄到如今这步田地,恐怕最该怪责的人就是她自己。叶晴不是盲目心善的人,再加上之前在别墅,郝湘儿亲口承认当年叶宇的死是她下的命令,对这个女孩儿可以说是厌恶到极点。不以身试法亲手结果她,已经是她的底线。至于她能否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既不是她的责任,也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内。
双方胶着许久,最后还是郝临江先开的口:“放了湘儿,我们之间的事好商量。”
kevinlee嘿嘿一笑,坐在木头箱子上,翘起二郎腿:“那要看郝董给我什么样的诚意了。”
郝临江眉间的褶已经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kl,我们国家有句老话,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已经占了上风,莫要赶尽杀绝。”
“现在是我占了上风,你当然会这样说。”kevinlee转着手枪,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按照之前谈好的,货搬到船上,我就放人。”
郝临江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睛里厉光毕露,重重地一拄拐杖:“kevinlee!”
kevinlee挖了挖耳朵,歪着头看他:“郝董有何吩咐?”
“一个子儿都不掏,你就想吃掉我整批货,胃口未免太大了些吧。”
“郝临江!”kevinlee似乎也被激怒了,冷笑着直呼其名:“不要以为你们背地里搞得那些小动作我都不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迟早的事。不过是我出手比你快些。现在再来跟我讲道理,你不觉得晚了点儿吗!”
郝临江紧抿着唇,嘴唇微微颤抖,握着杖头的手指关节青白尽显,趁着几人背后的风雨夜色,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可怜之态。在此之前蓝斯一直没有讲话,kevinlee见此突然笑了:“蓝公子,怎么来了这半天,一句招呼都不打?”
kevinlee一招手,站在叶晴身后的人直接把她拎起来,一把把她推搡到kevinlee身边。一整天熬下来,滴水未尽,早餐吃得也不多,叶晴始终都是一副畏畏缩缩的萎靡样子,一方面也是为了降低kevinlee等人的防备,另一方面则是想着储备体力,关键时刻兴许能救自己和蓝岚一命。所以被人这么一推搡,叶晴也没控制脚下的力道,踉跄几步奔到kevinlee身边,险些没脸朝下摔个正着。
kevinlee一手掐着她的手臂,目光熠熠盯住蓝斯:“怎么样,看在蓝公子的情面上,一直没为难这女人。”
蓝斯的目光缓缓从kevinlee移到叶晴脸上,隔着十来米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叶晴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肯定调看过别墅里的录像了。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可以说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叶晴也不奢望他能在发现自己卧底身份之后,会对自己存一念之仁。所以索性放下一切心理包袱,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讲话。kevinlee转了转眼珠,佯装不解道:“诶!蓝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上次为了这个女人,你险些跟我动起刀子,郝董不还为了这事儿把你好一顿训,怎么才不过一个来月,再见佳人,蓝公子已经无动于衷了?”
蓝斯扬起唇,调转视线看向kevinlee:“kl,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一旁的郝临江听了这话,身子不禁晃了晃,kevinlee则难掩欣喜,脱口就问:“当真?”
蓝斯缓缓点头,看着叶晴的目光晦暗不明,却再也没有从前看着她时那种灿若烟火的热烈情愫。叶晴心里一沉,她隐约猜到蓝斯这么做的用意,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第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过去蓝斯对她的喜爱有多浓,如今对她的恨就有多深。跟kevinlee要她这条命,不过是为了带回去亲自下手。但让叶晴感到不安的还不止这一点,之前听kevinlee话里话外的意思,蓝岚明显也在他手上,可是这一整天下来,她连蓝岚的一片衣角都没看到。且不论她跟蓝斯之间的种种,这整件事里,最无辜的就是蓝岚。毕竟当年叶宇真心爱过的女孩子,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善良的一个女孩儿,白白葬送在他们这一场利益角逐中。
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多想,叶晴张口就喊:“蓝斯,蓝——”
身子被人猛地拽到后面,叶晴脚下一崴摔倒在地,再抬头时,视线已经被kevinlee完全挡住了。
那边郝临江和蓝斯之间似乎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等到叶晴再度被人提起来,就见蓝斯的一个手下已经握着枪指向郝临江。郝临江脸色一片灰败,后背微微佝偻,手里的拐杖也落在一边,整个人仿佛一天之间苍老了十岁。
kevinlee上前几步,与蓝斯站在一处,两人低声耳语了几句,看样子最终达成协议。随后kevinlee朝身后一招手,攥着叶晴胳膊的人拉起她就朝外走去。即将走到门口时,叶晴飞快地回首,就见走在最后面的一人,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麻袋,看那样子里面应该是装了个人。
心砰砰跳得飞快,叶晴连忙转过脸,任由身边那个男人拉着,垂首走在众人中间。
在蓝斯的带领下,一行人驱车行驶到码头边。雨势丝毫不见减小,好在不怎么落雹子了,下车没走出几步,众人就被浇个通透。码头这边的地势偏低,地面平均积起半掌高的雨水。叶晴跟随着身边男子的步伐,一脚深一角脚浅地走着。
很快,众人上到一艘大船上,叶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坐船,再加上外面风势雨势都很急,初一上船就隐隐觉得晕眩。几乎是前脚刚迈进船舱,周遭就响起一阵枪声。叶晴后退半步,一脚踹在身边男子的小腿胫骨,随即抬起膝盖,重击在男人鼠蹊部。趁着男人因为疼痛松开手,叶晴转身就朝船尾跑去。腿上的长裙早已经淋得湿透,此时跑起来格外沉重裹腿,再加上双手被捆缚在身后,甲板上雨水湿滑,没跑出几步叶晴就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叶晴一边挣扎着跪起来,一边快速地踹掉脚上的鞋子。还没稳当地站起来,就被人揪住了头发。
叶晴索性借着对方的手劲儿将头向后昂起,同时双手狠狠地抠抓身后那人的小腿和脚腕。那人“啊”一声叫出来,手劲儿也不禁松了松。叶晴就势伸脚向后踹去。那男人之前的疼痛还没有缓过来,现在大概是恨极了,揪住叶晴的头发将人狠狠向甲板磕去。
一下,两下……被人揪着头发连磕几下,男人下手极重,很快叶晴就有些意识模糊……身后传来一声枪响,叶晴只感觉脑后传来的力道略松,随后一个沉重的身躯朝自己身上压了过来。
叶晴知道应该是有人从远处开了枪,也有可能是凑巧,男人刚好被流弹击中。不管怎么说,关键时刻,她留了条命下来。背后压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叶晴甚至能够感觉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沿着男人与自己后背相贴的地方,蔓延至整个后背,最后顺着胳膊流到甲板上。淡淡的甜腥味道,一阵微咸的海风吹过,很快就散了。面朝下倒在地上,叶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硕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脸上、身体上。之前kevinlee在车上打那两巴掌下手很重,此时沾着雨水,愈发觉得灼烧似火,仿佛连牙床都跟着肿起来一般。
叶晴试着张了张嘴巴,一整天滴水未进,嘴唇已经干裂出口子,口腔里更是热辣辣的如同正午晒着太阳的沙漠。多少沾了些雨水,脸颊、额头、后脑和身体多处的疼痛让她恨不得就此晕死过去。可是她知道,如果不趁现在逃,恐怕她真的会死在这儿。很明显,刚刚蓝斯和郝临江的内讧不过是做戏给kevinlee看,现在两方火拼,无论落在哪边手里,她都不会有活路。
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叶晴借着自己翻身的一个猛劲儿,把身后的男人拱到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从甲板上坐起来,叶晴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男人嘴巴微张,双眼直直瞪着上方的天空,血水殷透半片胸膛。叶晴被过身体,双手在男人腰间摸索着,像他们这样的亡命之徒,身上至少有两三个地方会放刀子一类的物品。手指上沾着混合了鲜血的雨水,滑不溜手,叶晴试了好几次,才把折叠刀掰开。
双手终于恢复自由,叶晴扶着船舱外壁站起来,交替揉搓着两手的手腕,双手连同两条胳膊都木木得没有知觉。叶晴蹲下身,拾起地上的刀子,刚要站起来,就见面前站了一双男式短靴。
棕黑色的马丁靴,粗犷的铆钉装饰,扁圆黑色鞋带,叶晴抬起几乎没有任何知觉的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缓缓站了起来。
远处的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蓝斯面色平静地站在她面前。t恤牛仔裤上,沾染着大片大片的血渍,那红色艳到极致,如同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摇曳盛开,不经意就刺痛了眼。就连脸上都溅上些许血水,那双黑蓝色的眼珠,与身旁风雨漂泊的海面如出一辙,咆哮,肆虐,让人望而生畏。
叶晴紧紧握着折叠刀,仿佛握着生命里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蓝斯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突然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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