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把门打开!”偷袭者逼近英格曼神甫,远处某个楼宇烧天火一般,把光亮投入这院子,一会儿是这里一摊光亮,一会儿又是那里一摊。光亮中,女孩子们看见军人端着手枪,抵住英格曼神甫的胸口,一层黑袍子和干巴巴的胸腔下,神甫的心脏就在枪口下跳,书娟想,要是军人敏感些,一定能感觉到那心脏都跳疯了,混乱的搏动一定被枪管传导到了他手上。
法比从英格曼神甫手里夺过钥匙,把门打开,放进黑乎乎的一小群人,一架独轮车上躺着一具血里捞出来的躯体,那个能说话的伤兵拄着一根粗粗的树干,推独轮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件黑色马夹。
门关上不久,从街口跑过来几个日本骑兵,哼哼唱唱、嘻嘻哈哈,似乎心情大好。
门内的人都成了泥胎,定格在各自的姿态上,等着好心情的日本兵远去。全副武装的军人两手把住手枪,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响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书娟对小愚小声说:“我们下去看看。”
“不能去!”小愚拉住她。
书娟自顾自地打开阁楼的盖子,木梯子延伸下去。她听见小愚跟其他女孩说:“看孟书娟!没事找事!”
书娟很不高兴小愚的做法。她原来只是私下拉小愚进行一次秘密行动,小愚马上把她出卖了。她从梯子上降落到工场里,轻轻拔开门闩,把门开得够她观望全局,书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做被瞒着的人,她知道瞒她是照顾她,但她对这种照顾从不领情,包括父母为了照顾她,从来不让她知道他们夜里吵了架,为什么吵。有时她看着母亲红肿如鲜桃的眼睛,问她是否哭了一夜,母亲还微笑着否认,似乎不瞒她就是对她不负责任。
此刻书娟站在开了半尺宽的门口,看见院里的仗还没打出分晓。独轮车成了进攻的坦克,嘎吱作响地碾过教堂门口的地面,持手枪的军人现在是他们的尖刀班,书娟看见奇怪的黑马夹的胸前后背都贴着圆形白布,她断定这就是埋尸队员们的统一服饰。
“阿顾,马上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和纱布,让他们带走。”英格曼神甫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然指着英格曼神甫:“你要他们去哪里?”
“请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甫威严地说,“少校。”
他已辨出了军人的军阶。军人的军服左下摆一片暗色,那是陈了的血。
他说:“神甫,很对不住您。”
“你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英格曼神甫说:“干吗不拿着枪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
军人哑了。
神甫又说:“军官先生,拿武器的人和我是谈不通的。请放下你的武器。”
军官垂下枪口。
“请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法比问持枪者。
“这里有什么难进?我进来两天了。”军人说,“本人是七十三师,二团少校团副戴涛。”
一阵咬耳朵的声音传来,针锋相对的人们刹那岔了神。书娟稍微探出身,看见以红菱为首的五六个女人从厨房那边走过来。这下她们不会再叫“闷死了”!她们看见了独轮车里血肉模糊的一堆,都停止了交头接耳。这些女人也是头一次意识到,这院子里的和平是假象,她们能照常嬉笑耍闹也是假象,外面血流成河终于流到墙里来了。
“日本人什么时候行刑的?”神甫看着独轮车里的伤兵问道。
“今天清早。”埋尸队队员回答。
“日本人枪毙了你们多少人?”少校问道。
“有五六千。”拄拐的上士说,这是悲愤和羞辱的声音,“我们受骗了!狗日的鬼子说要把我们带到江心岛上开荒种地,到了江边,一条船都不见……”
“你们是一五四师的?”少校打断他。
“是,长官怎么知道?”上士问。
姓戴的少校没有回答。上士的方言把他的部队番号都告诉他了。“赶紧找个暖和地方,给他包扎伤口。”少校说。就像他攻占了教堂,成了这里的主人了。
推车的、架拐的正要动作,英格曼神甫说:“等等。少校,刚才我救了你们一次,”他指指大门口,“我没法再救你们。有十几个十来岁的女学生在教堂里避难,让你们待下来,就给了日本人借口进入这里。”他的中文咬文嚼字,让听的人都费劲。
“他们如果出去,会被再枪毙一次。”少校说。
红菱此刻插嘴:“杀千刀的日本人!……长官,让他们到我们地窖里挤挤吧!”
“不行。”英格曼神甫大声说。
“神甫,让他们先包扎好伤口,看看情况再说,行吗?”法比说。
英格曼神甫说:“不行。这里的局势已经在失控。没有水,没有粮食,又多了三个人……请你们想一想,我那十六个女学生,最大的才十四岁,你们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做?你们也会做我正在做的事,拒绝军人进入这里。军人会把日本兵招惹来的,这样对女孩子们公道吗?”他的中文准确到了痛苦的地步。
上士说:“没有我们,日本人就不会进来了吗?没有他们不敢进的地方!……”
英格曼顿了一下。上士的辩驳是有力的。在疯狂的占领军眼里,没有禁区,没有神圣。他转向少校:“请少校体谅我的处境,带他们出去吧!上帝保佑你们会平安到达安全地带。上帝祝你们好运。”
“把他推到那里面。”少校对埋尸队队员指指厨房。“给他们一口水喝,再让我看看他的伤。”少校像是根本听不懂英格曼神甫的中国话。
“不准动。”英格曼挡在独轮车前面,张开的黑袍子成了黑翅膀。
少校的枪口又抬了起来。
“你要开枪吗?开了枪教堂就是你的了。你想把他们安置到哪儿,就安置到哪儿。开枪吧!”英格曼在中国度过大半生,六十岁是个死而无憾的年纪。
少校拉开手枪保险。
法比嘴大张了一下,但一动不动,怕任何动作都会惊飞了枪口里的子弹。
独轮车上的伤兵哼了一声。谁都能听见那是怎样痛苦的垂死生命发出的呻唤。这声呻唤也让人听出一股奶声奶气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刚变声的嗓音。少年士兵疼成那样,人们还在没完没了地扯皮,在如此的疼痛面前,还有什么是重要的?连生死都不重要了。
“好吧,你们先处理一下伤口再说。”英格曼神甫说。
“水已经烧热了!”陈乔治一直悄悄地参与在这场冲突和扯皮中,虽然一言未发,但立场早就站定,并自作主张地开始了接待伤员的准备,现在,洗礼池中最后的饮用水已在锅炉里加热了。
陈乔治忙不迭地给独轮车带路,拄树干的上士跟在后面。窑姐们此刻都从地下室上来了,一声不吱地看着半死的小兵和跛腿上士,看不出是嫌弃还是恐惧,既像夹道送葬又像夹道欢迎。
姓戴的少校正要跟过去,英格曼神甫叫住他。
“少校,把你的枪给我。”
军官皱起眉:“这洋老头想什么呢?日本人还没能缴他的械呢!”
“你如果想进入教堂的保护,必须放下武器。本教堂的优势是它的中立性,一旦有武装人员进驻,就失去了这个优越性。所以,把你的枪给我。”
少校看着他的异族浅色眼睛说:“不行。”
“那我就不能让你待下来。”
“我不会待下来的,可能也就待一两天。”
“在这里待一分钟,你也必须做个普通公民。如果日本人发现你带着武器待在这里,我就无法为你辩护,也无法证明教堂的中立地位。”
“如果日本人真进来,我没有武器,只能任他们宰割。”
“放下武器,你才能是普通难民在这里避难。否则,你必须立刻离开。”
戴少校犹豫着,然后说:“我只待一夜,等我从那两个伤兵嘴里打听到日本人屠杀战俘的情况,我就走。”
“我说了,一分钟也不行。”
“少校,听神甫的吧!”法比在一边说道。“你自己伤得也不轻,从这里出去,没吃没喝,到处是日本兵,你能走多远?至少把伤养养,身体将息一阵再走。”他的江北话现在用来讲道理倒挺合适,听起来像劝村子里一对打架的兄弟。
戴少校慢慢地把枪保险关上,“咔嗒”一声。然后他把枪口掉了个头,朝向自己,让枪把朝着英格曼神甫。
书娟看出他的不甘心,正如她刚才也看出神甫被迫让步时的不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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