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打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门口那双熟悉的棕色皮鞋。
他总算回来了。
长途的奔波一定让他累极,他在熟睡。酣声在安安静静的黄昏此起彼伏。这声音很亲切,像镇上的家里我的小房间里那盏温柔的壁灯,自我住进,它就在,看到它,就像看到安全与温暖。他卧室的门开着,我走近他的床,他并没有被惊醒。脸上是密密的胡须岔儿,想必是好多天都没来得及收拾他自己。
床头依然是林果果的照片,我知道他回来前去了她的墓地。他心情很好地告诉我,地震对她的墓没有丝毫影响,墓前青草很盛,他给她带去我的照片,还有一大束她喜欢的蓝色六角果鸢尾。我没有问他有没有哭,但我想是一定的,她始终住在他心底最柔软最隐密的那个部份,是何其幸运,又是何其不幸。
我回到客厅,看到沙发旁边放了一个很大的敞开的纸箱,最上面的是散装的麻辣豆干,想必整整一箱子都是四川特产。又不是去度假,他还有心带礼物给我,即使再顺便,也算一种格外的恩宠了吧。我还看到摆放在茶几上的一张蜡笔画,青山绿水,红太阳,还有一个冒着炊烟的小房子,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送给张伯伯,祝一生平安。
我莞尔,看来他在四川一定有很多经历和收获,说不定,四川话复习了一遍又进步了不少。我转身来到厨房,打算给他做点吃的,等他醒了,就可以吃顿现成的了。可我笨手笨脚,还不知道能不能下得好一碗鸡蛋面。自从跟着他一起生活,他从不让我干任何粗活重活,更别说吃苦了。可是我能为他做的,一直都那么少,少到令人羞愧。
又起风了,这些天都是这样,无缘无故地一阵大风,叫人有所期待什么,但阳光反而更嚣张了,滴雨不下已经多日。我把厨房的小窗户关起来的那一刻,雨点终于密密的砸到窗子上。
我承认,我怕雨。
所有不快乐的事,仿佛都发生在雨天。
我回到我的房间,打开电脑,百度。查到如下内容:一般未成年人是不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说的话是不能在法庭上当证言的。基于对未成年证人的特殊保护,我国《刑事诉讼法》第98条专门规定,询问不满18岁的未成年证人,可以通知其法定代理人到场。
我反反复复看着这几句话,像做语病题一样来来回回寻找其中的纰漏,终于败下阵来——没有退路,看来只有求他。
尽管他是个大好人,但我并没有多少把握他会答应我。听上去都很荒谬,更何况这件事关系到我的名誉和将来,想必他一定会慎重。
果不其然,当他醒来,高高兴兴地吃着我做的那碗难吃的面并听完我结结巴巴的陈述后,干干脆脆地回答我两个字:“不行!”
“可是……”
“就这样,马卓。”他很严肃地对我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他是清白的,相信法律一定会还给他一个公正,可是,这些都与我们无关。”
“我可以保证以后都不跟他来往。”我天真地试图用我的保证打动他。
他愣了一下,把面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不说话。
我知道他在生气。他几乎不对我发火,这算是最严重的警告。我默默站起身来,往自己的房间里走。我动作很慢的关上房门,只希望拖延时间,盼望事情还有转机。可是当我动作缓慢得不能再缓慢地合上门的那一瞬,我看到他起身拿着面碗走进了厨房。我有些赌气般地难过,我明知不该抱有幻想,我明知他点头的可能微乎其微,可我还是逼他用这种方式来面对这份对他而言不堪回首的往事,实在是活该。
我坐在窗前,看着城市的灯火已经亮起,星群藏在漆黑的夜空深处。我的脑子里忽然清晰地想起他的模样,他的眼睛,他的笑,他说话时坏坏的样子。他从不是一个过客,叫我如何把他当成一个过客?
叫我如何可以不管他的死活?
我鼓足勇气,正打算再出去求他的时候,他却来敲门。
我装出矜持的声音说道:“请进。”
他推开门进来,手里拎着给我买的那些零食,把它们往我床头柜上一放,他说:“马卓,我才在你妈妈墓前发过誓,一定要让你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应该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明白吗?”
“可是,”我看着他说,“你不是从小教我,不可以做一个自私的人么?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他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从小就没有。唯一的亲人就是他姐姐,他们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明知真相却见死不救,就等于让一个本来就不完整的家庭变得家破人亡,不是吗?”
他貌似被我的话打动,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一下,感慨地说:“不知不觉,你真的长大了。”
我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
他叹息一声做为回应,不知道算不算是默许。
“谢谢你。”我打蛇随棍上。
他走到门边,再叹息一声,然后对我说:“这件事,你就不要再费心了,让他姐姐来找我好了。”
那一刻,我真想冲上去,将他紧紧地抱紧,跟他好好地说声谢谢。其实从开口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他刚关上门离开,我立即找出夏花的电话激动地打过去,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可是,电话一直没人接。我又打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打通后,那边说话的却是一个男人:“你朋友喝多了,你赶紧来接她吧。”
我正在反应中,夏花忽然把电话抢过去了,用神神秘秘的声音对我说道:“别来,小心,这里有很多坏人。很多,很多,千万别来……”
她仍然咳嗽得很厉害,说着说着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剧响,紧接着,电话断了!
我手忙脚乱地再打过去,又是好半天才有人接,还是那个男人,在那边大喊道:“她疯了,你来不来,不来我可报警了!”
“来来来,”我连忙问道,“在哪里?”
对方报出一个地址,听那边吵吵闹闹的声音,应该是一个酒吧。可我完全不知道会在哪里。我只能飞快地把地址记录在一张纸条的背面,然后推开门,跑到客厅里对正在一边看地震新闻报道一边喝茶的他说道:“她喝多了。”
“谁喝多了?”他显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夏花。”我说。
“谁是夏花?”他说,“有事你好好说。”
“就是那个,毒药,他的姐姐夏花,喝多了。”我语无伦次说,“我想,我们得去看一下。她一个人,好像出了什么状况。”
“怎么这件事也归我们管?”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无奈,好像我在讲一个笑话。
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捏着那张地址条左右为难地站在那里,我觉得我不能强求他,但同时也不能不管夏花。我正在犹豫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我按了免提接听,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之后,传来那个男的几近声嘶力竭的呼喊:“她要杀人了,限你二十分钟必须到!”
我把纸条往阿南面前一递,说:“快点!”
他朝我瞪眼。
我大喊一声:“快点啊!”
他终于站起身,拿起外套,和我一起往门外走去。我知道我过分的任性,我也知道,他会容忍我的这种任性,这是他性格里最不好的部份,对自己喜爱的一向宠溺,包容,哪怕被伤害也在所不惜。
天地良心,我并不想利用他的弱点,只因这一次我实在是无路可走。
我不能不管夏花,更何况是在他被抓进大牢生死未卜之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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