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德言所居宋国公府位于皇城西侧,萧德言骑马一路西行,待到南大街,他心道,久闻国子监内藏书甚多,今日难得到此,进去一观,也未尝不可,他本心情不快,更不愿回家,想到此处,拨马便向国子监而来。
这国子监在国内声望极高,各地学子,朝中学士,甚至仰慕中华文化的外邦人士都聚集在此,听经讲学。萧德言六岁便入宏文馆读书,宋国公嫌这国子监鱼龙混杂,严禁萧德言进出国子监,萧德言虽久闻国子监内藏书学问十分深厚,却恪守祖父之规,十数年来从未踏入这国子监一步。萧德言来到这国子监门前,抬头观看,匾额之上“国子监”三字,遒劲潇洒,心中叹道:“好字。”此时已是黄昏,国子监门前十分冷清,角门一个门人正自在木椅上打盹儿,萧德言牵着马清咳几声,那门人惊醒,站起来看来人并不认识,问道:“这位……你是干什么的?”
萧德言心道我骗你一下也无妨,他拱手说道:“十分对不住,我是这里的学子,出来的急了,落了东西在里面。”
门人翻翻眼睛,心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上下打量萧德言衣饰气度不凡,手牵高头骏马,不敢得罪,说道:“这位公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啊?”
萧德言脸上一红,支吾说道:“我这人平常的紧,你不去注意便是。”
那门人尚自犹疑,忽然角门里面走出一人,沉声说道:“张兄,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进去。”
萧德言抬头,见一个瘦小少年站在台阶之上,那门人忙指着萧德言对那少年说道:“您认识他?”
那少年嘴角微微一撇,说道:“怎么?我的同学我会不认得么?”
萧德言心中诧异,看那少年面容却是从未见过,心道我在国子监没有朋友啊。只见那少年眼中闪烁几下,眼神十分灵动,萧德言会意道:“兄弟,这门人不知怎地,不让我进去。”
门人忙跑下台阶,从萧德言手中牵过马,谦卑道:“公子对不住您了,小的记性不好,您多担待吧。”
萧德言道:“无妨,将我这马好生看管。”
门人答道:“您放心。”转身去了。萧德言迈步登阶,从角门而入,跟随那少年走不数步,少年停下转身看他,萧德言施一礼道:“多谢兄台相助。”
少年问道:“你明明不是国子监的人,鬼鬼祟祟进来做什么?”他说完一笑,笑容极是好看,两个酒窝露了出来。
萧德言被问得脸上又红了一红,却待开言,少年说道:“我问一句,你脸上便又红又白的,莫不是来做什么坏事?”
萧德言忙道:“不,不,兄台误会了,我读孔孟之书,必知周公之礼,怎会做逾礼之事?”
少年挨近萧德言眼睛睁大盯着他看了好一阵,萧德言被这少年一看不由得心中紧张,只觉这人身上怎么这么香,难不成国子监的学子都要抹香粉不成?
少年看他脸上神情十分古怪,咯咯笑起来,说道:“得了,我唬唬你的,我若看你不象好人,怎会帮你进来。”
萧德言舒了口气,心道这人好会作弄人,这时天色渐暗,萧德言看这少年面容有些模糊,只觉他说不出的俊美,少年说话渐多,声音不再压低,萧德言心道这人也不是孩童了,怎的说话这么尖细,难不成……他正胡思乱想之际,少年看看天色,忽然大叫道:“坏了,坏了!”说完足向后跑去。
萧德言十分诧异,喊道:“等等。”紧随着追了过去。哪知这少年脚步灵便,奔跑极快,三晃两晃,便不见了踪影。萧德言跑了一阵,停住脚步,四下一看,感觉陌生,不知跑了几层院子,心道这国子监甚大,不会是迷路了吧。他心中一急,便越认不出路来,萧德言不经意间抬头一望,天空中一轮玉盘已缓缓升起,月朗星稀,国子监内十分静谧,突然听到一声吼叫,这吼声似人非人,似兽非兽,听得出确是痛苦至极,萧德言听得心中一个寒战,吼声断断续续,时强时弱,低声处如低泣,高声处却又像猛兽暴叫,萧德言心道到底这人受了何种的委屈痛苦,以至出如此悲慨之声,他自幼严守祖训,做事循规蹈矩,但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好奇之心极大,他循着声音,在这国子监内大大小小的讲堂院落来回寻找,这声音响过一时,却已微乎其微,萧德言只找得头晕目眩,腹内饥饿,心道:“算了,在这里耽搁得太久终是不好,还是寻路回去吧。”
刚刚转身的工夫,却听得后面一声暴吼,接着便听到“铮铮”的金属摩擦之声,萧德言忙转过头来,却见朱红的两扇木门,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一处僻静院落,这时金属摩擦之声渐重,萧德言伸手推推木门,一推即开,竟是虚掩着,萧德言心中一紧,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院中空空并无一人,萧德言轻手轻脚上了台阶,来到正厅门前,矮下身来向里张望,里面灯火全无,漆黑一团,刚刚的声音却也没了,萧德言心道难道我听岔了?刚想往外走,却听里面一声怒喝道:“给老子滚进来!”声音运上真力,在这寂静夜空中听来甚是可怖,只震得萧德言两耳轰鸣,头晕恶心,险些呕吐出来,这时两扇厅门一开,萧德言只觉身体好似被凌空扔了进来,他心中大骇,仿佛心跳也止了,哪知还未落地便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衣衫领口,萧德言只觉胸前如被铁钳钩住一般,厅中那人哈哈大笑道:“小贼,你吃了豹子胆了,敢来算计你爷爷!老子整治整治你。”说罢抬起另只手来在萧德言脖颈之上一卡,只用半分力道,萧德言先听得他抬手间哗啦啦作响,与之前听到那金属摩擦之声相似,心道这恶人要用什么恶毒兵器拷打我了,却被他掐住咽喉,这人手掌满是老茧,较之常人何只粗糙坚硬十倍,萧德言只觉呼吸不接,渐渐意识模糊,想要张嘴大叫却已不能,暗道想不到我萧德言竟不明不白死在这个恶人手里了,他眼睛一翻,便要昏死过去。那恶人看他翻了白眼,气息微弱,不似作伪,脸现诧异,略略松开了手,道:“你这小贼这般不济事,没跟师父学全了本事么?”萧德言神志恍惚,脖颈间压抑之感减了几分,大呼道:“恶人,我和你并无仇怨,你害我做什么?”他虽气喘,但这一呼倾尽全力,却也甚是响亮,那恶人大怒,道:“好小贼,你身入邪派,自甘堕落,还敢骂爷爷是恶人,我送你上西天罢。”
“住手!”门外来人一声清啸,他这一声甚是及时,若是稍晚片刻,萧德言性命不保,那扼住萧德言咽喉之人闻言手松开了些,另只手却扔抓住萧德言前胸衣衫不放,门外来人刷拉一下打着火折,将油灯点着,厅堂之中豁然明亮,萧德言仍是意识模糊,依稀间见一个清衫文士走了过来,伸双手拖住萧德言背部腰间,手指疾点“大椎”**,连按前胸,清衫文士真气到处,萧德言只觉一股温暖平和之气在胸中来回游走,甚是舒服,他渐渐恢复呼吸,全身力气也缓了过来,双眼睁开,见眼前清衫文士面目儒雅,神情关切看着自己,萧德言低声说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那清衫文士见他能开口说话,长出一口气,说道:“万分对你不住。”
这时门外急冲冲跑来一人,一眼看到萧德言平躺在地,大呼一声跑过来俯身细看,见萧德言无甚危险,心中暗暗放心,却在他身上用力拍了一下,嗔道:“你这人真是,不认得路乱走什么?尽是给我们添麻烦。”
萧德言看那人竟是帮自己进入国子监的瘦小少年,清衫文士奇道:“岚儿?你识得这少年?”
那岚儿还未开言,萧德言坐起身来说道:“先生,我非国子监学子,只不过久慕贵馆学问渊博,馆藏浩瀚,这次能进馆内多亏了这位兄台之助。”
岚儿咯咯笑道:“可不是么,师父,这人苯得紧,连个谎也不会撒。”
清衫文士点头道:“是这么回事。”
那适才险些掐死萧德言之人突然开言:“师兄,你可小心这小子,我看他鬼鬼祟祟,不像好人。
萧德言这才看清,一条身材如黑塔也似的大汉盘膝坐在地上,手脚却各缚了一条儿臂粗细的铁链,他生得黑面虬须,一对眼睛精光四射只盯在萧德言身前左右,萧德言心道这人身负这般沉重的铁链仍能将我**于股掌之间,以平生所见长安的武将猛士,无一人能出其右,暗暗惊叹佩服,对这大汉的气愤也减了几分。
清衫文士脸现怒色,斥道:“你还敢胡言,你出手不分轻重险些弄出人命,这小兄弟文雅俊秀,分明是个世家子弟,哪里鬼鬼祟祟了?”
那大汉仍自不服,嚷道:“师兄你莫给他外貌所骗,这小白脸定不是好人。”
清衫文士大怒,举起右手,一边一个,重重地扇了大汉两个耳光,喝道:“还不快给小兄弟赔礼!”他打自家师弟自然手上不带真力,饶是如此也打得这大汉眼冒金星,火辣疼痛,他从位见过师兄给自己这么大脾气,心里着实犹疑害怕,对萧德言跪下,低声道:“对不起你啦,你若是不忿,过来打我一顿便是,打哪都行,我绝不还手。”
萧德言见此人形貌虽凶恶,说话却是十分憨直,心中气便消了,忙起身相搀,这大汉身高过丈,便是跪着也比萧德言站立为高,萧德言说道:“不必如此,萧某不请自来,叨扰在先,原是萧某的不对。”
大汉见萧德言险些给自己掐死却并无恨意,心里奇怪,清衫文士见萧德言气量恢弘,毫不为意,心中大喜,暗道这少年真非常人也。他深施一礼说道:“我这憨师弟给公子添了大麻烦,在下深敢歉意,公子名姓可否告知在下,他日必登门致歉。”
萧德言忙还礼道:“不敢,我名叫萧德言,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清衫文士道:“在下姓卢名少陵。”萧德言听到“卢少陵”三字脑中一闪,说道:“莫不是国子监的算学博士?”
卢少陵笑道:“想不到卢某贱名,入过公子之耳。”
萧德言心中欢喜,想不到有机缘结识这国子监的博士,以后登门求教,裨益良多,忙深施一礼道:“在下能够结识卢先生,实感三生有幸。”
那岚儿说道:“瞧你高兴那劲儿,还想拜他为师么?想得倒美。”
卢少陵脸一沉,斥道:“不许胡闹,萧公子,这是小徒可岚,从小失教,多有失礼,萧公子海涵。”
萧德言忙道:“无妨,这位……莫不是……”
卢少陵何等聪明,见他支吾问不出,笑道:“萧公子看出来啦,小徒是个女娃,因在这国子监内人多混杂,多有不便,平素才作男装打扮。”
可岚脸上一红,现出恼色,一拉师父衣袖,怪道:“谁让你跟他说来着。”又对萧德言说道:“想和我师父套近乎,从我这儿说就不成。”说完作个鬼脸,转身跑了出去。
萧德言心道这可岚果真是个女孩,怎地之前帮我进来,眼下却好象十分讨厌我似的,他心中不解,看着可岚跑出了,竟一时愣住了。
卢少陵摇摇头,他也不懂女孩儿心事,这女徒自小便顽皮胡闹不说,自己管束起来也缚手缚脚,索性也就任她去了,见萧德言愣,忙道:“小徒自小便乖张胡闹,萧公子不必在意。”
萧德言想起刚才那大汉骂自己身入邪派,自甘堕落云云,问道:“卢先生,恕我鲁莽,令师弟为何身缚锁链,状若囚徒?”
“唉。”卢少陵长叹一声,道:“我看小兄弟并非江湖中人,这些事情,还是不要问为好,我师弟身受常人所不能忍受之苦,今日冒犯了萧公子,请你念在他是天下少有的可怜人份上,不要见怪。卢某谢过萧公子了。”说完又是一揖。
萧德言忙侧身让开,道:“不敢,卢先生,我不问便是。”心道:想不到他师兄弟情分如此深厚。卢先生身为国子监博士,还另有师门,真是奇事。
这时大墙之外传来“咚咚”几声,正是更夫打更之声,萧德言猛然醒悟,心道:“耽搁了这么久,祖父要担心了,须得赶快回去。”萧德言甚是孝顺,与祖父感情深厚,晚餐极少在外,都是与祖父同吃的,他忙施礼告辞道:“卢先生,我该回去了,改日再来求教。”
卢少陵说道:“萧公子,我送你出去。”
萧德言还真不识得国子监的道路,也就没有推辞,拱手道:“有劳先生了。”
两人走到大门,那门人将萧德言的白马牵出,卢少陵对那门人言道:“老徐,这位公子是卢某学生,请下次放行罢。”
门人忙道:“卢先生,那是自然。”
萧德言听得卢少陵称自己学生,心中大喜,说道:“谢卢先生,改日必再登门求教。”
卢少陵挥挥手,萧德言马上一礼,拨转马头而去,卢少陵看他走远,微微一笑,明月之下甚是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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