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蔡霓是众人当中最迟到的一个,傅盈和傅瑗姐妹两人大老远的就迎了过来。笑说,“才女终于来了,让我们大家好生难等。”
蔡霓听得颇不自在,竟像是自己恃着钦赐才女的名号故意摆出架子似的。其实她本是很想早点过来的,起码要比义宣来得早些,只因还是太过于矜持,左思量右思量的,总是担心来早了会被人家笑话。
笑话自己心急想见到未来夫君呢。
蔡霓盈盈地出了桥子,就叫随来的下人们都到院外面去等候。
亭子里已经摆好了宴席,亭子外面任意地置放着几张案子,摆着笔墨砚具和未展开的宣纸。蔡霓的目光就在众人中来回地扫了两遍,才终于现了义宣。这时候他竟然一头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而见在他的旁边空出了一个座位,不用问也已经知道,那是特意给自己留着的。
蔡霓也就在这个位置坐下了。
其他几个女子都坐一起,坐得离蔡霓最近的是周未欹,而对面却是傅筠。蔡霓抬头就看见是他,觉得有点尴尬,就马上移开了视线。
众人都已经坐定,像是可以开宴了,但只见义宣仍伏在桌上不动,像是真的睡得很香呢。
蔡霓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一眼瞥见傅盈姐妹躲在一边窃笑,而其余人中,男子都在看着自己,女子都在看着义宣。在几个男子当中蔡霓只认识一个傅筠,其他的都不知其姓名,又感觉到他们的目光都是炙热的,不由得红了脸。
终于忍耐不住,蔡霓轻轻的拉了一下义宣的宽袖,唤道,“桓公子?”
没有动静。
再用了点力气,拉了一下,又唤了声,“公子!”
只见义宣终于微微地动了一下,转过头来,抬起一双惺忪睡眼看了蔡霓片刻,才懒懒地问了句,“有事?”
“我……”
蔡霓一时恼了,却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对他作,由是甚急,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好转过头看着周未欹,求她来帮自己解围。
周未欹笑了下说道,“桓公子,睡得可舒服?”
义宣才坐直了身子,伸着腰肢,说道,“还行吧,就是之前太吵,而这会突然又不吵了,反而叫我好不习惯。”
众人就不再理他。周未欹开始逐一地向蔡霓介绍。
“这位是曹尚书大公子,名安旭。”
蔡霓起身行了个礼,“曹公子有礼。”
曹安旭拱一拱手,算是回了礼了。
“陈郎中二公子,名缇。”
“陈公子有礼。”
“李侍郎大公子,名邈。”
“李公子有礼。”
“这位是傅公子,霓妹怕是早已经认识的,就不用姐姐多作介绍了。”
蔡霓迟疑了一下,才欺了下身,说道,“傅公子有礼。”
“他是家弟,名熙俊。”说完狠狠地瞪了周熙俊一眼,低声骂道,“一来就这样盯着人家,也不觉得丢人么?”
话是只对着周熙俊一个人说的,却把他们四个都骂回了神。
介绍完人,才觉把桓义宣晾在了一边。蔡霓对着他几度无言,却又挨着他坐,于是十分尴尬。不仅是蔡霓,谁对着他,都会觉得尴尬。
他就像一个不该来的人。
众人正不知该如何打他时,他却自己出声说话了,对傅筠道,“这两位是你家的?”竟是没有好气,说时还各瞪了傅盈和傅瑗一眼。
傅筠应道,“正是舍妹。”又向他的两个妹妹说道,怎么还不向桓公子行礼?”
两姐妹同时撇了下嘴。其实她们刚来的时候就已经向众人行过礼的,只是当时义宣还伏着睡懒觉,不想自找没趣,所以就没有理他。
两人同声说道,“桓公子有礼。”
而义宣并不还礼,只坐着不动,睁大双眼直直地看着两人,片刻装出一脸的疑惑来,问道,“两位笑什么?”
姐妹俩都是一怔,摸不清他是生气还是真的想知道自己为何窃笑,但是有一点不解,他刚才明明还伏在桌上,又怎么知道我们在笑?
傅筠起来想替妹妹解围,说道,“两位妹妹惯了这样的,平时没事也笑。”
义宣垂目,黯然地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说道,“有点像阿元。”
众人不知其所指,面面相觑。
又听义宣慢慢腾腾地说道,“阿元是我府管家的小儿,今年才刚满十岁,两边脸上都有个不大不小酒窝。”
周未欹听了笑道,“那一定十分可爱。”
义宣点了下头,表示赞同,说道,“十分可爱,他是个傻子。”
周未欹刹时收住笑。
他这一句已经把傅家兄妹都得罪了,人家正气得一脸白呢,而他竟像当没事一般,又对周未欹说道,“看样子你对傻子很兴趣。”
蔡霓当即白了他一眼,责备地语气说道,“桓公子,请不要太过。”
义宣回她话,“我帮你说话,你不谢我?”
蔡霓心道,就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用得着你这样斤斤计较,与人家闹得翻脸么?真是一点儿礼貌都没有。没答他话,就转了过去不再理会,让他看着自己的冷脸。
傅筠是做东的,见眼下冷了场,脸面最不好看。一时间大家都觉无趣,都是桓义宣捣的乱子,却偏偏又是他们几个硬要拉他来的,只好忍住不跟他生气。
“桓兄玩笑开够了,那我们就开始行令吧。”
义宣倒也识趣,不再出声了。
傅筠转了个身,对着一个侍女吩咐道,“快去给桓兄沏壶热茶上来。”
众女子听了都疑惑不解,为何要专为他沏壶茶呢?不是一起行令饮酒的么?
即有曹安旭对她们解释道,“桓兄不能喝酒,平常我们聚时都是这样,要专为他沏一壶清茶,好让他以茶代酒的。”
原来如此,有些人的眼里竟是鄙夷个男子,竟然也说不能喝酒。
蔡霓有点好奇,向义宣看去,刚好四目相接,对视片刻即又转开。
随即又想道,不能喝酒,兴许还是好事。
正想间,已有侍女从身旁给她斟满了一小杯酒,端起来闻了一下,觉得十分浓烈,不由得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看着周未欹道,“何人为令官?”
周未欹未答,却听义宣抢着应道,“当然是我做令官。”
蔡霓即时努了嘴,忍不住转过去瞪了他一眼。心道,你既无文采又不能饮酒,也起来瞎胡闹什么?
正想着,不料义宣的目光已经移到了她的脸上,当即似被烫了一下,竟是不敢与他对视。虽有傲气,也只能在心底里说他两句怨话。
“还请才女指教。”
蔡霓道,“桓公子不必客气,请出令吧。”
义宣即就离席,旁若无人地踱了数步,刚好一个来回,并不见他说话。而他偏要装出一副很认真思索的样子。又过了片刻,忽然转过身目光扫视,大家都以为他终于苦想出来了,却不料他说道,“我是个粗人,要我出令得多给点时间,请大家不要着急啊。”
于是大家都在等他,场面自然而然地又冷清了下来。
吃酒行令本来是为了活跃宴席上的气氛,再者就是让人有机会表现自己的文采和才华,所以需要行酒令之人足够的机智和敏捷。而观义宣这一副没头没脑的样子,简直可以称之为愚顿,于是大家一时间都清楚明白过来,原来他是专门过来捣乱的。
最后只能罚他喝酒,但他以茶代酒,千杯不醉。每令到他时,他就这样装样子苦苦思考,刚刚热闹起来的气氛又突然间被冰雪封住了似的。就这样酒过数巡,时已到午后,大家都说要出题作诗了。
众人纷纷起身,向亭外走去,侍女们上来开始收拾杯盘。蔡霓转身时瞥了下义宣,眼里已经有了厌恶之色。而义宣又岂看不出来?只是冷笑,却又紧紧地跟着她,来到一张书案前。
义宣如此粘着蔡霓,是傅筠他们之前都没有想到的,于是觉得失望之极,觉得义宣今天实在是令人无比讨厌。比平时还要讨厌得上百倍!而蔡霓就更加没有想到,本来还以为他仍要像上次那样,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呢。
出的诗题是咏柳,再平常不过的了,义宣却早已宣称自己不会作的,而主动地站在蔡霓的旁边,给她研墨。蔡霓跟他靠得近了,见他为自己研墨的情景,心里感觉到一种温馨。黯然想道,他还算有趣。
规定以一柱香的时间为限,除义宣之外,每人都要作诗一。可傅盈却偏要想为难一下蔡霓,说她是钦赐的才女,今日难得出来,当着众人应该多作两才对。蔡霓联想起前日在自己府上这两姐妹明里暗里的取笑自己,一时间被撩起了火气,又加上她想要在义宣面前逞自己的才华,就提了气说道,“莫说两,就是十,妹妹也作得出的。”
傅筠几个听了都很是佩服,借机对蔡霓又是上下的打量。
傅盈怕她改口,便马上接道,妹妹既然这样说了,如果到时候作不出来,可是要罚酒的罚三大觥如何?”
蔡霓竟不迟疑,“甚好,就按姐姐说的,若作不出十,或者作得慢了,我也甘愿受罚。”
说完去看义宣,见他难得地怔了一下,心里很是满意。
众人安静了下来,都开始搜索枯肠,只有蔡霓和义宣两人轻松自在。义宣不用动笔,轻松是自然的,而蔡霓比别人都要多作九诗,却还轻松,那就不得不让人叹服了。
见义宣研好了墨,蔡霓不紧不慢,也不多作思索,提笔就是一阵龙飞凤舞。竟像是抄写出来一般,不消半柱香的功夫,十诗早已落在纸上。再抬目看看其余人等,最多的也只写到一半多点,还有两人一杆长笔提提放放,抓耳挠腮。
于是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义宣看下来,着实掩饰不住自己心里的震惊。世间竟真有如此才思敏捷的女子啊!于是每一诗都低声地念了一遍,句句工整,字字有微意,常出新警之言。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蔡霓看见,笑得更加的得意。待义宣读完,才敛了笑说道,“你也能看懂?”
只凭这一句,就可以看出义宣在她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不入眼?怕还不只是吧。义宣也不与她计较,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算懂,也非全然不懂。”
蔡霓看着他良久,才吐出一句,“原来你连王凝之都不如!”
义宣随意一笑,像是不十分在乎,说道,“是么。”
蔡霓道,“难道不是?”
义宣看着她道,“我自有可取之处。”脸色终于有点难看。
被未婚妻如此明目张胆地轻视,心里不丧气脸色不难看才怪呢。却又能奈何?自己的才华的确比她不过,于是只说了这一句,就转过头去不敢看她。
蔡霓根本不屑,说道,“你倒说来听听,有什么可取之处?”
义宣道,“他连一个内史都做不好,我怕不至于的。”
蔡霓道,“那不拿他来与你比较,而你总归是个没有多少好处的人,将来能娶到我,应该知足。”
义宣不由得惊叹,她说这话竟也不觉得羞!
蔡霓见他不语,又道,“我可以尝试接受你,只是请你不要老是给我脸色看,装着对我不理不睬,还以为我配不起你似的,我很不喜欢!”
义宣想了想,忍住不跟她计较,说道,听你的,我马上就感到十分知足,以后再也不给你脸色看,不会对你不理不睬,不会觉得你配不起我,应该是我配不起你才对。”
蔡霓竟当了真,说道,“这样甚好,总算你说得没有错,你也有可取之处。”
义宣忽然问道,“你今天为什么要出来?”
蔡霓一怔,说道,“你不喜欢?”
义宣道,“你明明知道,他们是为了贪你美色才搞这个诗会的。”
蔡霓又是一怔,却不肯认错,说道,“那又如何?”
义宣不由得生气,“还如何想让他们的色眼从头到脚地欣赏你,才觉得开心是不是?”
蔡霓又气又羞,“我来还不都是因为你!”
义宣不解,“为了我?”
蔡霓道,“你半点才学都没有,却也要学人家来参加个什么诗会,难道就不怕丢人?我要是不亲自过来,怕被人家笑死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义宣心中了然。
明明是今早自己刚要出门就被他们几个硬拉着过来的,而她却早就知道自己会来,只能说明是人家事先设好的局。心里虽不怎么喜欢蔡霓,但也觉得生气,她毕竟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嘛,就算只是拿出来做个面子,也是丢不得的。
义宣道,“听你口气,是怪我给你丢脸是吗?”
蔡霓一声,算是默认了。
义宣却不要默认,而要她明讲出来,问道,“怎么不说话?”
蔡霓狠狠白了他一眼,“你丢死人了!”
义宣道,“纵是丢脸,也不关你的事,你还未进我桓家大门呢!”
蔡霓不服,说道,“你丢脸,还不都得要我帮你挣回来?”
义宣冷冷地道,“如此说来,我今生不娶你还真不用活了?”
蔡霓道,“这是你的福气!”
义宣道,“真是好福气!”说完转过头去,忍住不让自己火。过了片刻,像是心情平静了下来,突然得意地一笑,问道,“你懂不懂什么是爱?”
蔡霓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遇到过值得爱的人,怎么会懂?”分明是说你一点也不值得我爱,只不过是皇帝的圣旨让我不得不嫁给你罢了。又反问道,“难道你懂?”
义宣道,“我当然懂的。”
蔡霓吃惊不小,又似感动,问道,“你爱上我?”
义宣忍住笑道,“你想不想我说慌骗你?”
蔡霓道,“实话实说最好,我可以接受。”
义宣道,“那就好,那我实话跟你说,我爱上的人,不是你。”
蔡霓即时瞪着义宣,眼里又是震惊又是愤怒,说道,“你还要沾花惹草!”
义宣道,“你说过自己可以接受,我才说出来的,却为何又要生气?”
蔡霓一时哑口无言,被气得满脸通红,手脚软,说道,“我的意思是可以接受你爱我,而不是你爱别的女子!”
义宣一声,“原来如此,你何不早说,我说过可以说慌骗你的。”
蔡霓怒目视之,过了片刻,突然把案上的东西全部打翻,狠狠地砸出一句,“岂有此理!”就转身走了。
众人不知道生了什么事,一听到声音,就都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蔡霓气急地离开,再都把目光投向义宣。义宣“呵呵”地笑了两声,竟是乐极了,随后也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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