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城回来的清鹿心情非常好,周遭已一片漆黑,她挽着鞭子走在草原上,半分不见惧色,反而边走边哼着轻快的歌。
身边的杜衡却有些为她忧心:“居次,奴真不知道您在想什么。”
清鹿听出她弦外之音,侧颜娇俏一笑,故作不知:“嗯?怎么了?”
杜衡皱着眉头,很是愤愤:“您若是真喜欢那汉人,便该挑明心意,哪怕仅贪欢一日也不算枉费。您若不喜欢,何必隔几日便去北城?累着您不算,说不好还要惹出许多麻烦来,您何苦。”
清鹿睨她一眼:“这话在心里藏了多久了?”
杜衡撇撇嘴,嘟囔:“没多久。”
清鹿莞尔,抬起头,继续闲闲的往前走,边走边仰头看几眼月亮。
杜衡是清鹿母亲婢女的女儿,而清鹿的母亲,是为汉匈和亲而嫁到匈奴的汉朝公主的媵侍。阏氏曾告诉她,母亲也曾是高门王侯家的女儿,只不过生母身份低微,才作为陪嫁随她来到匈奴。
至于身份低微的母亲,是怎么嫁给了身为右贤王的父亲,还做了王妃的,并没有人告诉过清鹿。
或者说,自她五岁那年母亲去世后,所有人都对一切关于母亲的话题讳莫如深。除了阏氏会偶尔讲到母亲与她在大汉的时的事外,清鹿对母亲的了解,大约还不及那些伺候过她的下人。
可是清鹿至今还记得母亲的模样,那个温婉又雅致的女人。
她在盛夏的夜里,抱着清鹿坐在辽阔的草原上看月亮,伴着清风,一句一句的教她背《诗经》。
背到“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时,她看着皎洁的月亮,露出一种幼小的清鹿看不懂的哀伤。
清鹿问她:“母亲为什么难过?”
那时,她微笑说:“不,清鹿,我没有在难过。”
清鹿不懂,看着她。她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清鹿的额头:“清鹿,求而不得才会难过,我已求仁得仁。”
“那您求什么呢?”
“相知相望。有些时候,克制的难过,美过鲁莽的肆意。它们也许最终会成为我们心中滢滢的一部分。我已不再难过。”
母亲对清鹿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谜语。所以她说过的话,清鹿都记在心里。
自遇张骞,清鹿忽而想起这段对话,恍惚间,她竟觉得,是母亲早就预料到了她长大后可能有的处境,她在教她如何应对。
清鹿忽然就有些懂了母亲的话。
在母亲心里,大约也有这么一个人吧。那父王呢?父王在她心里,又是什么人?
清鹿依旧不懂。
她揉揉杜衡辫起来的头发,安慰道:“我自有分寸,你别担心。”
杜衡没想到清鹿想了这么半天,只这一句便打发了她,气的瞪她:“居次!”
清鹿不为所动,趁其不备狠狠地揉了一把杜衡的头发,不待她反应过来,笑嘻嘻的便往前跑。
杜衡是直率性子,转眼便将要问的话忘在了脑后,铆足了劲去追清鹿:“居次您又捉弄我!”
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回到右贤王部所在处,都已气喘吁吁。清鹿出示令牌进去,按照定例去大帐给父王问安。
虽然父女两人好像都不太想见对方,但不知为何,十余年来,这个相互折磨的规矩还是没有被右贤王废掉。
右贤王不提,清鹿就得乖乖来报到,风雨不可阻。
清鹿来到兽皮做成的大帐前,里面传来幼童欢笑的声音,夹杂着成年女子纵容调笑的话语。
她与杜衡对视一眼,敛下唇边笑意,停下脚步,站在十步开外等着。
大约一刻钟后,里面的人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样子。清鹿从北城走回来,又站了这么久,腿已然酸痛。
她不自觉的轻声“啧”了一声,走上前去,对着守门的近侍悄声道:“肇源将军,王妃大约还要坐一会儿,咱们按老规矩来,行吗?”
这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清鹿来问安时,只要王妃在,她都不大会进去。要么等王妃离开,要么在帐外行礼,由肇源事后禀报。
这么几次后,见右贤王也没说过什么,便成了清鹿的惯例。
王妃复宁玥是单于之女,母亲早逝,初为右贤王之妾,后来清鹿的母亲、宁心王妃逝世两年后,被右贤王立为王妃。
整个茏城的贵族都知道,右贤王的大居次与王妃不是很合得来。
肇源在右贤王身边二十年,清鹿是他看着长大的,清鹿自幼便跟着他学习射猎,两人自是有感情的。
他往外站了一些,浑身上下打量清鹿一遍,点点她的额头:“您这是野哪儿去了?”
清鹿双手背在身后,嘻嘻一笑,仰头看高了自己两个头的肇源:“我的鞭子如今已能勒死一只鹿了,改天给您看看?”
哦,打猎去了。
肇源这才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笑,拍拍清鹿的肩膀:“长进。我三日后休息,怎么样,跟我去松松筋骨?入秋了,说不好能猎到狐狸,冬日了给您做围脖。今年天气怪得很,忽冷忽热,说不好又是一个恶冬。”
匈奴人依靠畜牧打猎生活,冬日气候最能影响第二年牛羊的成活率和水草生长,故而把天气极其恶劣的冬日,称作恶冬。
而清鹿不爱在右贤王部这块儿待,平日便总是找借口溜出去。如今有人带着她玩,她自然一口答应。然后凑近肇源道:“将军,我都快累死了,您发发善心,等会儿帮我给父王通报一声,让我行了礼便回去吧。”
肇源恨铁不成钢的看她一眼,十分瞧不上眼:“没出息。”然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站远了些。
清鹿向来是既不认错,也不改错,打个哈哈将错就错的人,听了肇源的话,感激一笑,便右手合拳,靠近胸口,弯下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
谁知她站起来的下一刻,衣袖还没来得及整理,大帐的虎皮帘便被人从里拉开了。
肇源屈身行礼,清鹿抬头,视线与她直直撞上。还不待清鹿行礼,她便笑起来,隔着老远热情道:“这不是清鹿吗?来给王上请安?这孩子,外面这么冷,怎么不进来呀。”
杜衡浑身一阵鸡皮疙瘩,站在清鹿身后凑近她小声问:“居次,还进去吗?”
清鹿稍稍侧耳回杜衡:“不进去怎么知道她要演什么戏?”
然后扬声道:“王妃客气。”
复宁玥顿了一下,转身就进了大帐。清鹿跟在后面,慢慢悠悠的往过去走。
肇源看着这丫头的背影,忽然就笑了一下。
可以,连个口头上的谢字都懒得说。
大帐内烛火通明,右贤王在亲手教五岁的小儿子樟粥投壶,十一岁的小女儿柒元撑着下巴坐在旁边,满眼笑意,娇俏的讨欢:“父王好厉害!弟弟你怎么这么笨!”
说着便从榻上跑下来,抢了弟弟的箭自己来投,一投即中,赢得父亲一个夸奖的眼神。
哦,就说复宁玥没安好心,原来是让她来看父慈子孝的。
清鹿站在边上,朝着右贤王的背影弯下腰:“父王。”
贺善听见她的声音,没有回头,淡淡道:“坐吧。”
“是。”
清鹿坐下,樟粥和柒元看过来,叫了声“姐姐”,便又继续投壶去了。当然,清鹿也没怎么搭理他们。
大家本来就不对付,装着反而累得慌。正好,右贤王并不强行要求“家庭和睦”这事儿,这是右贤王殿下唯一能让清鹿夸他的地方了。
见桌上有牛奶,清鹿便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碗,架在火上煮。
好不容易牛奶“咕嘟咕嘟”溢上来,清鹿正准备喝,抬头一看,柒元不知怎么弯腰蹲在了她面前,还笑的非常亲切。
“说好的”相互不搭理,转眼就成吃了吐。
清鹿看着她,挑了挑眉,意思是:有话快说。
柒元仿佛早就习惯了清鹿如此态度,并不受影响,甜甜的说:“姐姐怎么喝热牛奶呀,咱们匈奴人不都只喝生牛奶吗?对不对,母妃?”最后一句,柒元看向复宁玥。
复宁玥训责道:“柒元不要乱说话,姐姐喜欢就让姐姐喝,热一下而已。”
这是说她不像匈奴人?
清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靠向铺了兽皮的椅子靠背,抱着胸笑道:“是吗,那我大约是像我母妃吧。”
当清鹿明目张胆的说出“母妃”二字时,贺善的背影明显顿了一下。复宁玥显然也看见了,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一点,再不敢继续这个话题。
她狠狠的瞪了一眼正在喝牛奶的清鹿,完全没想到,她居然敢明目张胆的提起宁心那个女人。
复宁玥挤出笑转移话题:“清鹿还要不要牛奶?让人带些回去喝。”
“不必了,我帐里还有。”
清鹿没有再理会那对母女,她微微拧眉,此刻她关心的是,父亲顿的那一会儿,到底是因了什么。
他就那么捏着弓箭站着,手臂微微鼓起,肩膀绷着,捏着箭的力气显然有些大。
或许不该说是顿住了,应该是,父亲思绪突然断了,愣了一下。
清鹿今天回来时路上想起了母亲,刚才不知怎么,就说出了那句话。可是,父亲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与传闻中听到母亲名字便大发雷霆不同,却也不似不在意,清鹿本能的想探究。
关于母妃,和母妃的逝世,她知道的,真的太少了。
可惜,父亲已经恢复了常态,而他讨厌她,并不会满足她的好奇心。
清鹿忽然就有些烦,牛奶有些凉了,她不喜欢奶腥味,皱眉一口喝完,站起来走近贺善告退:“父王,天色晚了,女儿不扰您,先回去了。”
这一次,贺善终于转过身来看清鹿了,他就那么平静的,一言不发的盯着弯腰行礼的清鹿,直到把清鹿盯的心里发毛。
他依旧是那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道:“知道本王的规矩吗?”
清鹿心里一紧,面上却反而愈发平静。她依旧弯着腰,抬头与贺善对视:“知道。”
瞟了她面庞一眼,贺善又拿起一支箭,不动声色的转过身,猛地投出去:“下不为例。”
箭入壶,发出“嘭”的声音,清鹿的心也随之重重一跳。
她看着贺善不动如山的背影,背上出了薄薄一层汗,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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