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鹿回去,半宿没睡好。第二日一大早起来,她便吩咐杜衡:“收拾一下,去北城。”
杜衡正在给清鹿兑洗脸水,闻言一个错手便打翻了水盆:“昨儿不是刚去了吗?诶不对,您这一大早就过去?”
往日清鹿都是午后才过去,她自己说的,那会子大家都把活干完了,不会耽误他的事。
“您今儿不怕耽误那汉人了?”
清鹿白她一眼,嫌她慢,索性自己兑水:“惯得你,哪这么多牢骚。”
杜衡哪能让她自己做,赶忙抢过来:“还不是心疼您!”杜衡瞪回去,转身跑去干活。
清鹿抱着胸靠着墙,看着她急急忙忙的背影勾起一个笑,揉了揉泛酸的眉心。
这回真不是为了看看张骞,当然她承认这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更大的原因是,昨晚上回来,她突然想起来马上到母妃逝世十年的祭日了。
张骞从大汉而来,他大约知道一些,大汉女子喜欢的东西。
清鹿歪着头,想象着记忆里那个与匈奴的风沙兽皮格格不入的女子,猜测着她会喜欢些什么。
清鹿和杜衡到时,张骞的帐里没有人,别处一问,才知他去远处的山里砍柴了。
杜衡嗔道:“让您来这么早。”
清鹿倒不气馁,眺望一下牧民指的那座山,道:“走。”
“去哪?”
“山上。”
“……这么远?”
“去不去?”
“去去去,您是主子,我敢不去吗。”
杜衡一脸无奈,真是服了。在她心里,张骞上辈子一定是修了大造化,这辈子才能让他们居次待他这样好。
两人走了足足两刻钟,才来到山脚下。向上仰望,满山的黄色,各种各样的黄色。是草木落败的美景,也是砍柴与打猎的好时机。
“噗嗤”一声,是箭穿过树枝射中猎物的声音,听起来就在两人前面不远。清鹿与杜衡对视一眼,朝着箭声传来的方向跑过去。
被射中的是一只硕大的灰兔,箭矢正中咽喉,一箭毙命。
翻看了一下灰兔的尸体,清鹿抬头,对着走向她们的堂邑父赞道:“好箭法。”
堂邑父大约有四十多岁了,却一点也不见弱相,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方才飞箭射出,那呼啸的箭风,分明说着他有着不同凡响的箭术。
实实在在的与他相处过,清鹿才发现,他本事了得。
然而就这样一个铮铮铁汉,在听了清鹿简单三个字的夸奖后,竟然微微睁大眼睛,挠着后脑勺,笑的有些羞赧的样子。
“居次是来找张骞的吗?”
清鹿笑着点点头:“是啊,老伯能带我去找他吗?”
堂邑父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同您说过的,居次叫我名字才妥。”
“唉,我想认个老伯,怎么这样难?”
“啊……不是!”堂邑父有些苦恼,但看起来很开心,八尺男儿笑的同个孩子:“罢啦,那您人前可不能这样叫,损您威仪。”
“知道啦知道啦,您快带我去找张骞吧。”
堂邑父前面开路,把周围荆棘都小心的砍掉,怕伤到清鹿。走了一会了,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把弓箭递给清鹿,让她拿着玩。
杜衡觉得他有趣,对清鹿道:“莫不是您以前给过他什么恩惠?为何他对您如此慈眉善目?”
清鹿斜睨她一眼:“我向来讨人喜欢。”
杜衡朝她做了一个鬼脸,一脸不认同。
话虽如此说,可这老伯对清鹿确实好,清鹿看他也觉得面善。于是,她把这一切归结为,张骞人好,所以张骞身边的人亦不会差。
翻过一个小山头,站在山顶,就能看见张骞在不远处拾柴,身边跟着三个随他一起来匈奴的汉人,亦在各做各的活。
不经意间,一道影子极快的从张骞身边闪了过去,仔细一看,是只灰兔,不到两息,又跑出来一只。
这山头猎物还挺多?
清鹿拉住堂邑父的袖子,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知会张骞。
看她不说话,堂邑父亦随之一脸严肃的不说话,郑重的朝她点点头,表示明白。这幅样子,可爱的不行,成功逗笑了清鹿。
集中注意力,清鹿搭弓,对准第三只出现在她视线里的兔子。
拉弓,瞄准,只待兔子跑近张骞,“啪”一声,箭出弓,亦正中兔子咽喉,恰恰射在张骞面前五步处。
张骞一惊,转身,看见清鹿一手举着弓,一手握着箭,冲他笑的得意洋洋,恣意明媚。
张骞拎了兔子朝清鹿走来:“居次箭术名不虚传。”
“喏,猎物。”他把兔子递给清鹿。
清鹿将弓箭还给堂邑父,将兔子接过来,望着张骞问:“你知道我会箭术?”
这个希冀的语气……
张骞轻笑一声:“嗯,草原之女。”
张骞说的是每年一度的秋猎上,拿到猎物最多的女子才能获得的荣誉,草原之女。从前年,连续两年的草原之女,都是清鹿。
旁人夸清鹿,她从来都是一笑置之。在她心里,若不是右贤王开了金口,旁人的夸奖皆不足以道。
可是张骞短短五个字,伴着他看着她时眼睛里自己的倒影,清鹿一下子就觉得很开心,很开心。
她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眼睛亮亮的看着张骞一眨也不眨,所有的喜欢都明目张胆的盛在里面。
她知道张骞要避开,在他偏过头的前一瞬,清鹿将手中的灰兔又塞进他怀里:“呐,猎物给你。”
张骞低头,看重回怀中的兔子。
清鹿接着说:“你要我拎着这么肥的兔子一路走回西城吗?我拒绝!北城的兔子得让北城的人吃了,才能瞑目的。”
“什么歪理?”
“清鹿的道理,快收下,继续干你的活去。”
张骞将兔子拎起来在眼前打量,竟不知怎么反驳她。还是堂邑父走过来,将兔子接过去:“居次的一片心意,使君收下吧。不若午间留居次用饭,您将它烹了,也算回礼。”
张骞还未答,清鹿先睁大了眼睛:“你还会做饭?”
不是清鹿大惊小怪,平民一般都是一日两餐,日出一餐,午后一餐,清鹿以往来找张骞时,大约都是饭后了,不知道也属正常。只是张骞这般谦谦君子,怎么着也不像进厨房的人。
清鹿皱着眉想那句话:“你们汉人不是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吗?”
这回轮到张骞惊讶了,他没想到,会在一个匈奴女孩子嘴里听到一句《孟子》。匈奴不兴文字,更是从来看不上中原典籍,她真算得上稀有了。
不过想想她母亲的出身,张骞便了然了。
张骞笑道:“‘君子远庖厨’并非字面意思,居次不信,午后大可一验。”
说完,张骞将堂邑父的弓拿过来,递给清鹿:“居次若是不忙,劳烦多猎几只加餐,张骞替大家伙谢谢您。”
他身后那几个一直默默无闻拾柴的男子,像是背后长了耳朵似的,听了张骞调侃,忙答应道:“谢谢密纳居次!”
几个声音层次不齐,爽朗又响亮。
清鹿瞪张骞:“摆我一道?”
张骞一本正经:“哪儿敢,人多,肉少,我们这些人拾柴尚可,打猎着实为难,只能劳烦您啦。”
扫了张骞几眼,清鹿对这个解释勉强接受,眼珠子一转,讨价还价道:“打猎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张骞好笑,觉得自己这亏吃的颇为冤枉,但是还是问道:“什么条件?”
“你干完活再告诉你,总之不会为难你。”
见她不似说笑,张骞点点头,应下她。
正午时分,太阳转到头顶上,加上秋日里不温不火的温度,热烘烘晒得人浑身难受。
堂邑父要送清鹿先回去,清鹿不肯,又猎了三只兔子一只野雉后便去给他们帮忙。
劝她她不听,肯出力,又没什么架子,大家伙意外地发现这位身份高贵的居次干活竟干的麻利又干净,不由再次刷新认知。
拾好的木柴被堆在一起,扎捆往回背时,众人说什么也不让清鹿辛苦了。
清鹿为了干活方便把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她看着一群争前恐后抢活干的人,双手插在腰上,笑骂:“干嘛呀,这么看不起我吗?”
一个同张骞差不多高的小伙子边把柴堆往背上背边说:“居次,您这身份,放在我们大汉怎么着也是个郡主。我们让您去打猎拾柴已经良心不安了,再让您背这么重的柴,您不如揍我们一顿吧,太丢人了。”
清鹿翻了个白眼,无语的评价:“歪理,忒小看女孩子。”然后让杜衡去帮他们拿镰刀。
张骞同样背上一捆柴,弯着腰以保持平衡,一直等周围几个人都走到前面去了,才指了指前面的路示意清鹿边走边说。
“你们汉人都这样吗?”
张骞不解的看她,清鹿补充:“不让女孩子干活什么的。”
张骞耐心解释:“圣人言,君子修身齐家,齐家便包括保护妻儿,所有重任一力承担。平民百姓家为了生计尚罢,高门贵族里,女孩子是最娇贵的。”
“那要女人做什么?”
“呵。”张骞轻笑:“大约是相夫教子吧。”
清鹿撇撇嘴:“真无趣。”
“嗯,如居次这般女子甚少见。”
清鹿拧眉,瞪了张骞半晌,才幽幽道:“我仿佛觉得你在嘲笑我。”
张骞摇头轻笑,看着脚下走路,不答。隔了一会儿,他转向别的话题:“居次那会儿说,需要我做什么?”
想起今天来找张骞的主要目的,清鹿收起那些玩笑的心思。她想了想道:“我想问一下你,在大汉,女孩子一般会喜欢些什么物件呢?主要是,高门贵女,但又不是身份很高的女子。”
清鹿不是很了解汉朝的习俗,不大分得清大家族里弯弯绕绕的关系,但张骞一听便明白了,她说的是嫡庶女。
张骞沉吟片刻,反问道:“您想做什么呢?”
清鹿一时不知如何答。
她甚少在旁人面前提到她的母妃,对她的感情,仿佛是她一个人的小秘密,藏得久了,反而不知如何与人说。
她轻轻开口:“我想做一件东西送人,送一个汉家女子,但拿不定主意,怕送的不够合她心意。”
“这样啊。”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您想自己做,还是……”
“当然自己做。”
张骞抬头看她一眼,揶揄的神色很是明显。
清鹿轻咳一声,不跟张骞对视,道:“我是没怎么做过,但是我可以学呀。你们汉人不是还有句话,叫做‘不积圭(跬)步无以至千里’嘛。”
“是念跬(kuǐ)步。”虽然词不达意,但是张骞听懂了她的意思,可是这话出自《荀子》,从清鹿这里听到,张骞简直讶然:“您到底是从哪儿学来这么多汉家语的?”
清鹿顿了顿:“你管我,我就说你知不知道该送什么吧。”
张骞叹口气,逗她:“有您这么求人的么?又横又理直气壮,我欠您的?”
“当然,给你一炷香时间想,想不出来,我就立刻将那些荤腥全部带走,你去找野菜吃吧。”
张骞顿时失笑,服了这小丫头。
他抬头,看着气呼呼走出去十几步的小姑娘。她长长的乌发随意挽成一个髻,用金镶玉簪固定着。皮肤带些蜜色,身形高挑纤瘦,一举一动皆生气勃勃。
在匈奴,能戴金佩玉的,无一不是贵族。在对待金银奢侈品上,匈奴的规矩比汉家还要苛刻。
可是眼前这女孩子,从不刻意炫耀身份,与什么人都能打成一片。堂邑父、瑾之、周围的邻里,都夸她一句好。
如此难得。
当真难得。
她心中清醒,对未来的打算,张骞大约能猜到一二。
这样便好,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张骞加快脚步,追上刻意停在树下看鸟窝等她的清鹿。
清鹿偏头不看他,继续往前走。
张骞将背上的柴往上掂了掂,叫住清鹿:“居次,放下柴,我带您去个地方,许能找到您想要的东西。”
清鹿听后,弯了弯唇角,不着痕迹的放慢了脚步,与张骞并排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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