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被带下去,帐里一下子只剩军臣、中行说、清鹿和几个近侍了。
自张骞离开,清鹿才开始感到后怕。她每年见不了军臣几面,但也知道这几年单于性情愈发喜怒不定。今日之事,她实在是吃了豹子胆来摸胡须。藐视单于威严,找死的行为。
清鹿低着头,跪的端正。她背上一层汗已经渐渐变凉,稍稍一动,里衣贴上来,黏腻冰凉,滋味难受。
军臣沉默着不发话,清鹿只能自己先出声请罪:“单于在上,臣女今日意气用事,擅闯大帐,扰及单于处置国事,甘愿领罚。”
军臣依旧不答,帐幕里安静的诡异,清鹿却越发能听清楚自己的心跳声。良久,军臣一笑,却不答反问:“我记得,清鹿已与琦琦胡订了婚?”
不明白军臣的用意,清鹿小心答:“是,已订婚两年。”
“哦?两年?”军臣摩挲着玉扳指:“婚期定了么?”
“尚未。”
“这婚事,是你的意思,还是右贤王的意思?”
清鹿顿了一下,直觉这句话有什么“背后的故事”。
单于今天怪怪的,好像是自从她说了“母妃祭日”后,单于的态度就不大对劲。
母妃……
母妃与她婚事有何干系?清鹿快速的在脑袋里搜索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说回这婚事,这婚事还真不是清鹿自己选的。
两年前,右贤王鬼迷了心窍,不知什么时候与左谷蠡王商量好,一声不吭就定下了她与琦琦胡的婚事。最厉害的是,贺善回来也没通知她,直到琦琦胡找上门来,告诉她“我爱的女人不是你,你最好心里有点数”时,清鹿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婚约,男方还是这么一个……一言难尽的兄弟。
这事儿贺善做的真的非常差劲,虽然清鹿没哭没闹就平静接受了婚事,还顺便输人不输阵的回了琦琦胡一句“好巧,我也是”,但是从那以后,清鹿再也没有主动给他送过一件皮料,也没有再试图跟他多说过一句话。
可单于这话问的着实蹊跷。
“四王”中两王联姻,单于近年来又愈发专横,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否是对两王起了疑心。
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清鹿心下一凛,答:“是臣女自己的意思。臣女自幼散漫惯了,不受管教,不是自己愿意的人是不肯嫁的。”
“哦?”
军臣还要再问,帐外传来守卫的声音:“禀报单于,右贤王请见。”
军臣眼中还闪烁着探究神色,却不得不将未竟之语收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清鹿听见这禀报,没有放松,反而汗毛倒竖,一下子皱了眉头。
她宁愿被当庭鞭责,也不愿意被贺善看到一丝狼狈。
可是现在,大约是她活了十五年,最狼狈的时刻了。
贺善进来后,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淡,只看了清鹿一眼,便转向了军臣。这简单的一眼,清鹿下意识的想转头避开。
贺善道:“单于,清鹿今日胆大妄为,擅闯大帐。臣管教不严,该当责罚。”
军臣一笑,浑不在意:“三弟说的什么话,一家人,有什么罚不罚的。来,坐下说话。”
外界传言,单于最信任的人便是右贤王,称之为臂膀,恩宠甚厚。由此看来,传言该当不虚。
可贺善就当没听到这话,也没坐,反而更加恭敬道:“清鹿做错了事,受罚是应该的。单于厚爱,臣却不能放过她。”
“按惯例,擅闯单于帐当斩。臣请单于恩典,让臣带她回去,鞭四十以示惩戒。”
鞭四十。
此话一出,除了清鹿本人毫无波动,连中行说都挑了眉,更莫说帐中其他人。
军臣走到他身边,大笑道:“三弟真是一如既往的严格,半点不肯坏了规矩。罢了!”
他看向清鹿:“好好的草原之花,鞭四十太重,鞭十五以示惩戒就是。清鹿,下不为例!”
贺善没说话,清鹿看了他一眼,再次跪拜谢恩:“单于恩典,臣女铭记。”
可以,特意换了位置磕,仍然磕到了石头,清鹿表面冷静,心里想骂人。
事情总算有了了断,不用再面对单于,清鹿一身轻松。除了“女儿造了事情让老子出来断后”这念头堵在心里,让她怎么都不得劲之外,清鹿不得不承认,这次得谢谢右贤王殿下。
军臣留贺善商议事情,命清鹿先行离开。
临退走之前,清鹿胆儿肥的当着贺善问了军臣一句:“单于,臣女能再去见张骞一面吗?给母妃的祭礼没有着落,臣女实在心急。”
贺善当即冷冷扫了清鹿一眼,斥道:“放肆!”
清鹿不说话,等着军臣发话。
军臣诡异的沉默了,眼神在贺善和清鹿身上走了一圈,才缓缓道:“去吧。”
而贺善的脸色,比初来时还要冷。
清鹿达成目的,行礼谢恩,退出大帐。军臣与贺善议事,其余闲杂人等也一一离开。
贺善坐下,双手搭在足金打造的龙形扶手上,摩挲着龙角,不说话。
军臣看着清鹿出去时翻开又合上的虎皮帘幕,良久,忽然笑了一声。开口不谈政事,说的竟是:“清鹿不提,我都忘了,宁心都死了十年了。”说完,他便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贺善。
贺善抚着龙首的手掌骤然捏紧,又缓缓松开,眼中一片冰寒,嘴角却勾起一个笑:“是啊,十年了。单于饶这丫头作甚?牵扯上汉人,鞭八十都不为过。”
大约是这回答令军臣满意,他放松下来,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随手拿了案上一个月氏上贡的琉璃珠把玩:“清鹿一个女儿家,能闹出什么事?她若真喜欢那汉人,将他纳为己用,说不得我还得赏她。既已有了婚约,略警告一下也就行了。”
将珠子一抛,随便它滚到哪儿去,军臣正色道:“西域那几国现在愈发放肆了,什么劣等货色也敢往贡品里放。乌孙拒绝纳贡的事,你可知道了?”
*
清鹿再次呼吸到帐外的冷空气,简直心旷神怡。
杜衡一直在帐外等她,见她出来,小丫头竟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居次您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呜呜呜呜呜……”杜衡一边擦眼泪一边碎碎念,清鹿哄都插不进去嘴:“您为了一个汉人,什么都不管了,连我也不管了。您出了事,我怎么办呀呜呜呜呜呜呜。我劝不住您,护不住您呜呜呜呜呜。”
清鹿在听到右贤王说鞭四十时都没怎么怕,这丫头一哭,她就一个脑袋两个大,想去撞墙。
“哎哎哎,你别哭呀,我这不是没事吗,好好的。”
“怎么可能没事,这可是闯单于帐啊呜呜呜呜!”
“真没事,就回去之后鞭十五下就成。”
“什么?鞭十五!啊!您这一身细皮,怎么能受鞭刑!呜呜呜呜呜……”
清鹿:“……”
清鹿疯了。
什么叫她一身细皮,她这一身马上功夫全靠摔打练出来的,骨头都断过两回,也还不是活蹦乱跳的。今儿闯进去时,她都没想过能完好无损的出来,现在只被鞭十五下已经是苍天有眼了好吗?
清鹿急着见张骞,怕等会儿右贤王出来直接把她带走了。于是她索性放弃了哄一个“正在哭的小姑娘”这种大业,问了守卫张骞被关押的地方,拉着她准备直接往过去跑。
谁知还没迈出第一脚,就看见了一个清鹿不怎么想见到的人。
中行说来了匈奴几十年,反对汉化了几十年,还是没学会匈奴人豪放粗狂的作风。连他嘴角的笑,上面带着“我是文化人”这五个字的气质。
他慢慢悠悠的走过来,一拱手,眼睛里写着的又全都是“不怀好意”。想想张骞温和的笑和看人时清澈的眼睛,清鹿觉得这双眼睛简直是对嘴边那五个字的侮辱。
果然,中行说张口就是:“密纳居次闯了单于帐还能镇定自若,临危不惧,真乃女中豪杰。”
清鹿不喜欢一个人时,真的是看他哪哪都不顺眼。她怎么听,怎么觉得他这是讽刺。
于是她笑笑,朝他拱手:“都尉几十年如一日反对自己母国的文化,这种坚持才称得上豪杰,我不过是一身鲁莽罢了,跟您比不得的。”
中行说脸色一僵,竟没分清清鹿是在夸他还是在讽刺他。
可是清鹿着实不想再跟他多说话,她一心都在张骞身上呢。想知道他被关在那,被谁看着,有没有用刑,会不会被刁难,哪里顾得上听他废话?
这一圈折腾下来,天色已经不早了。秋日早晚降温厉害,清鹿站久了,手指头被风吹的冰凉。她哈一口气搓手,客气道:“秋日凉,都尉没事就回帐吧。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说完也不待中行说答复,拉着杜衡就走了。
中行说一下子黑了脸,朝着清鹿扬声道:“别怪我没有提醒居次,与张骞那汉人远些,不然后果您承担不起。”
清鹿笑了,她说什么来着,一点儿不差的。
没有理会中行说,清鹿带着杜衡一路快步朝北面监牢而去。
杜衡认不得中行说,不明所以:“那人为何要提醒您?看着您同他关系也不怎么好啊。”
清鹿把下巴埋进领口里,嗡声道:“提醒什么?他明知道我不会听他的,恶心我一下而已。”
杜衡对这个人的感官一下子就降到最低。
走了一会儿,她又突然想起来,尖叫道:“居次!您不会是要去看张骞吧?”
“对啊。你才明白?”
杜衡的表情简直像是见了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您真是疯了。”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