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牢。
张骞坐在地上,身下垫了一层碎皮毛,身上穿了填了棉花的袄,左手还握着一卷竹简。打眼看过去,穿的总算不那么单薄。
但是仔细看他披风下的手,会发现他每个手指的皮都肤紧紧粘在一起,整个手半弯曲着,已经冻的僵硬。
一个上了年纪的匈奴人单膝跪在张骞旁边,手中拿着一把匕首,身边放着一坛刚刚开封的酒。
刀刃碰上张骞指尖的一刹那,瑾之再不敢看下去,转过身,闭上了眼睛。
九月末,匈奴连下了五天的暴雪。雪停了,气温骤降。夜里滴水成冰,寒意冻骨。
还有两天便是冬十月年节。
匈奴的□□刑罚时间,大约都在一月以内。关上半个月,已经算是大罪了。年节时分,该放出去的都已走的差不多,只剩下张骞这种,单于一天不说放,便要在这阴冷地界多熬一天的人。
医官说,这冻在一起的肉,要生生割开才能分开,别无他法。
瑾之只是听着便觉得自己的手指已凉嗖嗖的疼了,张骞却也只是沉默了一下,转身跟他要清鹿让他送的物件。
五指终于分开,已是血色一片。张骞像是感觉不到疼,注意力却始终在左手那卷字上,久久不能移开。
医官给他包扎好,道:“伤口处理好了,以后每隔两日换一次药,伤口切勿碰水。”
瑾之看了张骞那被包成粽子的手,转回身,将这老医官扶起来。
张骞这才握着竹简起身行礼:“老先生重情义,多谢您出手相助。”
赞叹的看着张骞,老医官摇摇头:“你于我有恩,不用道谢。只是,从前我道汉人都细皮嫩肉,经不起摔打。今日见了你才知道,汉人也有这般骨气。了不得。”
这医官在北城颇有名望,四年前采药时,不慎在山里摔断了腿骨,是张骞带着人将他救了回去。他儿子早亡,家里也只有自己和老妻两人过活,张骞从那以后便时常去看看他,着实帮衬了许多。
今日瑾之去找他,听说是要给张骞看病,哪怕是在狱中,老医官也二话不说的来了。
药性上来,伤口针扎似的疼。张骞笑笑,不再多言。
瑾之将老医官扶着走出牢房,张骞突然想起什么,追上一步,道:“老先生,今冬大雪,家里恐怕不能过得安生。若有需要,似往日一般,直接去找瑾之便是。您和大娘腿脚都不好,修理羊圈,千万不要自己动手。”
老医官回过头,朝他感激的笑着:“好嘞。你啊,总是这么细心。”
“好咯,你照管好自己,老头子等你回来,帮我采药呢。”
张骞笑答:“好。”
今日当值的狱卒与瑾之相识,故而才能这么顺利的带着医官进出。堂邑父等在外面,负责将老医官送回去。瑾之跟狱卒对视一眼,道:“一刻钟。”狱卒点了点头,示意他早去早出。
瑾之回到监牢,见张骞还抱着竹简看,神色竟有些怔愣。瑾之看看他的手,自己都替他疼,不由好奇,用汉语道:“居次到底写了什么,竟有止痛之用?诶,不对,她真会写字?”
读君子之书,自行君子之道。这竹简被杜衡送来,瑾之没看过半眼。
张骞单曲着腿,将竹简摊在膝盖上,往后一靠:“是啊,简直如旷世良药。”
匈奴没有文字,张骞这是默认了,清鹿会写汉文。
瑾之更奇,张骞摆了摆手,将竹简卷起来,复握在手里:“你那件事,办的怎么样了?”
说到正事,瑾之一下子正经起来,悄声道:“您放心,我联系过桑多德了,货已经到了他手里,只待后日宴会事成。”
张骞嘱咐:“记得把所有痕迹销毁,尤其是出自我手的图纸,半分不能出差错。”
“好。”
通报完毕,张骞看着磨磨蹭蹭不肯走的瑾之,挑眉。意思是,怎么还不走?
瑾之抿了抿唇,凑近张骞:“使君,居次到底写了什么?”
“想知道?”
“想!”
拂了拂痛到刺骨的右手,张骞左手食指冲瑾之勾了勾。瑾之眼睛一亮,立刻凑上来。
只听张骞云淡风轻的吐出四个字:“干你何事?”
瑾之:“……”
靠。
什么感同身受,什么患难与共,都他娘的是假象!
直到瑾之离去,张骞才脱力的垂下拿着竹简的手。寒冷刺骨的天气,他出的汗水竟微微打湿了额发。
将包扎起来的右手搭在屈起的右腿上,张骞偏头,看着因无力紧握而落地散开一角的竹简。目光所及之字,他气息不匀的轻念出声:“舍生……而……取义者也。”然后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弯了弯嘴角。
*
冬十月年节当天,单于宴诸臣于单于庭,大当户衔以上携家眷皆至。
匈奴没有守岁的习惯,却非常重视祭祀,每一家都要在十月的第一天晚上举行家祭。
也就是说,宴会结束以后,清鹿要跟着单于、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等人去行祭礼。
清鹿在年节前几天开始就有点愁。
宴会还可以借伤口未愈推脱过去,家祭却不是能说不去就不去的。可一想到自己必须跟在右贤王、复宁玥、樟粥、柒元一家子后面进进出出,清鹿就浑身难受。
年节早上,清鹿趴在桌子上,愁的饭都不想多吃几口:“啧,以前也还能在夜宴上装装表面和谐,这一回,我怎么连样子都懒得做了啊。”
杜衡劝道:“您呀,就别想了。这可是家祭,除非王上同意,否则您病的再厉害也得去。”
“父王?”清鹿艰难的咽下一口羊肉,喝完最后一口热牛乳,将杯子一推,撇撇嘴道:“行了,这辈子都没可能不去了。”
然而,清鹿刚刚将这句话放下,肇源将军的声音便出现在门外:“居次在帐内吗?臣肇源奉王上之命请见。”
清鹿与杜衡对视一眼:“哈?”
肇源第三次重复完右贤王口谕,清鹿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要不再说一遍?父王说什么?念及我身体不好,家祭我不用去了?”
“是,”肇源一脸烦躁:“您想去?”
清鹿依旧懵,但是还记得赶紧摆手:“不不不,劳您帮我回父王,清鹿谨遵口谕!绝无二话!”
将右贤王的年节例行赏赐抬进来放好,肇源忍不住敲敲清鹿的脑袋,道:“缺席家祭,要是旁人,急都急疯了,都不知道您高兴什么。”
清鹿嘻嘻笑,抱着脑袋躲开:“我高兴什么您还不知道么。”她一边打开装赏赐的箱子,一边道:“您指定又偏心了,让我看看您这回给我添了什么好东西。”
每一次例行赏赐,只要右贤王没有亲口说给谁送什么,都是交由肇源做主。这种时候,肇源就总会给清鹿夹带点“私货”,加些或名贵或投清鹿所好的东西进来。
他天天嘴上嫌弃清鹿,心里还是疼她。
这一次,清鹿依旧没有失望。
清鹿惊叹的抚摸着手中这把卡拉苏克曲柄青铜匕首上的蛇纹,爱不释手:“您也太厉害了吧,这至少也是王侯级别的墓里出来的东西,您就这么拿来给我了?”
肇源抱着胳膊瞧她心满意足的小模样,眼底慈爱,却口是心非:“嫌贵?不要?那你给我,我给明齐居次送去。”
清鹿赶忙将刀往身后一藏,瞪他:“不行!您不能给她!您知道,我除了鞭子最爱的就是刀了。要是您都不疼我疼她去了,我就真没人疼了!”
“啧。”肇源揉了一把清鹿的小辫子:“少来。”
吐吐舌头,清鹿又将刀拿到面前,小心翼翼的用拇指指腹轻轻刮着刀刃。看了半天,她终于满意的将刀收起来,才想起正事,随意问道:“所以,您能告诉我,父王这次为什么大发慈悲吗?”
肇源叹了口气,道:“居次,您就没想过,王上是真的心疼您吗?”
“真的心疼?”清鹿挑眉,然后低眉笑了。这笑清澈,没有想讽刺什么,只是单纯的觉得这话该笑:“父王待我如何,我心中有数。说厌恶,是真的厌恶,他偶尔看我的眼神里,就明明白白这样写着,仿佛一眼都不想多看我。说厌恨,又有些过了,他在某些方面对我的容忍,比如这次的家祭,又让我觉得受宠若惊。您说心疼,我觉得挺扯的。但这么多年,他毕竟没有亏待过我。”
肇源惊诧清鹿看的如此分明,想替右贤王分辨,又……不知如何分辨。右贤王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给人的感觉就是清鹿所表达的,不闻不问,自生自灭。
不怪清鹿清醒而冷淡。
感觉到肇源的低落,清鹿无奈的走近他,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晃晃打断他的思绪:“嘿!虽然我隐约知道这些都跟母妃有关,但是您若不能说,我也不会逼问您,您不要这样皱着眉一脸愁容吧……弄的我很压抑,明明受到这般待遇的我自己都还没愁。”
但是很明显,肇源的情绪不是清鹿几句话就可以缓解的,他有自己更复杂的考量,故而这情绪也更沉重。说来说去,他还是那句话:“居次,您要理解,王上他是有苦衷的。”
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清鹿笑笑,揭过去:“罢啦,就当是答谢您给我送来这么好的东西,我告诉您一个秘密。”
“嗯?”
“如果我猜得不错,左谷蠡王好不容易来一趟茏城,近几日便会跟父王商议婚事吧。”
肇源一听就头大:“您千万别再跟王上硬来了!”
清鹿小小的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知道,只要他不过分,我就让着他。”这个“他”指的是右贤王。
“……”让着……行吧,肇源觉得清鹿能做到这一点可以了,只要不当场叫板就行,对她要求不能太高。
“您想怎样?”
“那天说不成婚是气话,事关部落的大局我还拎的清。”深呼吸一口气,清鹿看向窗外皑皑一片白雪,嘴角仍带着笑意:“您只要帮我一个忙,婚期定下,我不会反对。”
清鹿是什么样的脾性肇源算是清楚,他从不怀疑清鹿会任性到置大局不顾,背弃婚约。只是清鹿隐忍的神情,让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忍。他答:“您说。”
“今日新年伊始,您帮我找个最好的大夫,再带些好的皮料和食物,去监牢里看看张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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