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鹿进帐,还没来得及打量屋内情形,便看见了一个清矍的老人正在往琦琦胡的脑袋上扎针。
约食指长的银针,在烛火下泛着莹莹的光。
老人手掌上蜜色的皮肤已经松弛,隐约能看见几块棕色的斑点,可他肃着脸捏着银针往人脑袋上扎时,却丝毫不见犹豫。一根接一根,又稳又准,看的清鹿的额角都有些发凉。
这老医官当真了不得,会使针的人,整个匈奴绝对超不过两手之数。
七八根针扎下来,琦琦胡的眼睛便没有刚来时那么红了。大约是疼痛减少,他放松了些,整个人的气质都“温良”了几分。一掀眼皮,正好看见站在他正对面门口的清鹿。
琦琦胡直直盯了清鹿半天,才缓缓收回目光,又将眼皮耷拉下去,似不大想搭理她。
巧了,清鹿也不大想搭理他。
移走视线,清鹿将这帐里的人和器物大致看了看,心中便有了点数。
杜衡站到清鹿身后,小声的跟她重复老医官方才说的治疗方法。
“已经敷了止血的药,说是还要施针减缓药性,等稳定了再喝草药解毒养伤。”到了这时,杜衡也猜出琦琦胡中了什么药了,她愤愤地看了满脑袋针的琦琦胡一眼,声音愈小:“这般轻易就让他好了,哼。”
那一刀刺的有多深清鹿自己有数,就算是止住了血,后面也要养许久。清鹿捏捏杜衡的手示意她慎言。杜衡知晓分寸,将那些“口舌之快”憋回肚子里。
瑾之此时还在帐里,帮老医官拿着放银针的布袋,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目光对上,竟都有些默然。
清鹿抿唇想,是因为琦琦胡吧。
以前大家心知肚明,可是没有挑到明面,便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如今,琦琦胡这么大个人就在眼前,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但是现在不是解释的时机,清鹿也不大想跟旁的人多解释今晚的事。
走近瑾之,清鹿小声道:“我来拿吧,夜里冷,你早些回去睡。”翻译过来就是:张骞还在外面冻着,你再不带他回去他都要冻僵了。
瑾之明显听懂她的意思了,却没有照做,唇角一勾,答:“总有比冷更重要的事,您说对不对?”
有的人宁愿冷一点,也想留下来以备你不时之需。
“……”
清鹿仿佛听懂了,但是却诡异的沉默了。
没有瑾之想象中的笑容、感动、甚至是平静,清鹿看向他时,有一阵无法言说的茫然。
很难理解接受?瑾之偏头,用眼神表达疑问?
清鹿摇摇头。她还有点没缓过劲来的样子,心里却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一点甜。
她没有理解错,张骞确实因为她,白白在冷夜里挨着冻。因为,他说他心悦她,他说他们现在是甘愿为对方付出心神的关系。
他们相爱。
就像是张骞觉得被人小心的安慰很新奇一样,对清鹿来说,白天的喜悦感受就像是一场梦,美好却不真实。
清鹿永远在替张骞着想,自然的像是本能,却像以前一样,从没有想过张骞会为了她而做什么。
忽然间发现他在担心她,等她,悄无声息,却让清鹿真的意识到,她也是被喜欢的呀。
咦。刚才那么平静,还以为你一点都不会在乎呢。
悄咪咪的,清鹿露出一点点笑。
不想让他挨冻啊,想出去看看他。
清鹿叹了一口气,不由再次看向罪魁祸首——满脑袋银针的琦琦胡。刚好,他也在看她,一脸沉思,不知道趁着她想事情偷偷看了多久。
清鹿现在对他有阴影,被他多看一眼都浑身难受。两人对视两息,又一次同时移开了眼,估计在心里也同时将对方骂了一遍。
清鹿转过身,不想再看他,有点愁。
不行啊,这烦人精一身的伤,天知道她现在抛下他出去了他会不会记仇。万一他再发疯,与张骞为难怎么办?
琦琦胡这个男人,经过今晚,在清鹿看来浑身都是迷。
匈奴贵族里,他是出了名的荒唐与风流。作为左谷蠡王的同母弟弟,琦琦胡不需要操心部落之事就可以享受好处、捅破了天也有兄长兜着,他只需要花天酒地玩玩乐乐,愉快的当一个“废物”就可以了,事实上他也一直将这个角色扮演的很好。
甚至在他答应将左禺禔王印给清鹿之前,连作为未婚妻的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清鹿捏捏衣袖里的金印,皱了皱眉。
恰恰是那个看起来最荒诞的左禺禔王印,说出口时连清鹿自己都没想过真的能拿到的左禺禔王印,让她窥到一点不一样的痕迹。
匈奴王族的男人,说句难听的,只要他们敢,就没有什么他们得不到的女人。当然,在他们打的过的前提下。有需求就解决,这在他们看来是太正常不过的了。
再者,琦琦胡风流之名远扬,他本人万花丛中过,这种时候,不会连个看得过眼的女子都找不到。
可是,他偏偏只给了自己两个选择。一个是要她,一个是看诊。
不是清鹿羞辱他,真的,琦琦胡恐怕是里第一个中了药选择看诊的王族,甚至不惜以王印抵押。
太扯了。
明明可以打得过她,却在以前的交手中扮弱;明明可以命令他的侍从制服她,却在她极力反抗后自己给自己浇了桶冰水;明明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却愿意忍耐克制保留底线。
隐藏实力、隐藏自尊、坚守底线。
怎么看他都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他不愿意找别人,偏偏找她,这是什么奇特的爱好?再不愿相信,清鹿也不得不慎重考量。
说好的喜欢的是别人呢?就算不能退婚,也别看上我吧。清鹿想想都愁。大家安安稳稳互不干涉不好吗?
成天瞎搞。
好不容易搞定了右贤王,又得防着琦琦胡,没完没了。
清鹿没忍住,翻了一个小小的白眼。
老医官施针结束,弯着腰将银针一根根收进布袋,道:“好了,休息休息吧。”缓缓直起身时,清鹿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老医官看了看搀着自己胳膊的手,回过身打量清鹿。
对老人家,清鹿的态度一般都是很好的。宁心曾教她,心里压着再多事,对着老人家,也不能丧着脸,不吉祥。
见老医官看她,她便收回手,微笑道:“辛苦阿翁了。”
这老医官不施针时,缓了神色,竟有些和蔼,跟清鹿想象中又严肃脾气又差的模样差别很大。倒不是清鹿武断,而是匈奴医官本就带些神秘色彩,她遇到过的医官,十个有九个都很怪。
那会儿宋瑾之说大晚上的老医官不愿被打扰说的有模有样,清鹿还以为要费些力气赔礼,没想到老医官什么微词都没有,只温和道:“多谢居次。”
清鹿收回手:“该说谢的是我们,阿翁太客气了。”
摆摆手,老医官示意瑾之去取东西。瑾之一眼就看懂了他的手势,走去角落从坐着的老婆婆手里取来了一布包的草药。
那老婆婆一直都没出声,安静的在各个筐子里挑拣着草药,但清鹿注意到,她神色一直很平静,没有一丝深夜被搅扰的不耐。与瑾之说话时,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十分慈祥,连她眼角的纹路都变得很可爱。
看起来,瑾之同老医官和老婆婆的关系都很好。
不对,是张骞与很多人的关系都很好。
瑾之将草药递给清鹿,清鹿又递给琦琦胡的近侍。
老医官道:“这是解药。可以熬三次,喝完便无妨了。至于疗伤的药,您家里恐怕有更好的。我方才已经简单包扎过了,回去以后,换了就是。”
琦琦胡现在脸色已经恢复正常,起身摸了摸肩膀上包扎的布条,说话时看起来颇像个人样:“今日辛苦您,这是药钱,请您收下。”身侧近侍递上一枚金珠。
老医官看了眼,没收,捏着布袋朝油灯走去:“罢了,几株草药,值不得什么。既是张骞的朋友,免了吧。”
近侍还要递,道:“这怎么好白拿您的药?您……”
“夜深了,我便不送了。”说着便拿起了油灯,一副要吹灭的样子。
近侍:“……”
果然是医官,看着和气,其实不惧任何人。
如此,琦琦胡也没有强求,亲自道了谢后走出去。清鹿心下稀奇,总觉得这么好说话的不是他本人,强行把金珠塞进人兜里才符合他的传闻。
“怎么,忽然发现我面目好看,后悔了?”走了几步,琦琦胡忽然停下来,笑的浪荡。
刚准备看看张骞在哪的清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直直瞅了他半晌才快速反驳:“放屁!”
琦琦胡优哉游哉:“粗不粗俗。”
清鹿:“?”
果然之前的正经都是装的,身体一好,又开始找揍。
大概是胳膊上一刀挨的不够深!
不跟傻子论长短。
清鹿就着杜衡提着的灯向四周看了一圈,竟没有看见张骞,不由有些忧心。
用眼神询问瑾之,他指了指穹庐后面。清鹿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点点头,知道他大约是有意避开了,没有再多问。
瑾之就跟在她身边走着,也没说要走,怕是担心她。
清鹿停下来,对琦琦胡道:“车,明天遣人送到右贤王部就行。我们不同路,您请便。”
琦琦胡轻笑一声犯贱:“怎么,这么急着赶我走?去东城可比去西城远多了,居次不若收留我一晚?我不挑剔,你从你帐里给我分出一块地儿就够。”
下意识的看了瑾之一眼,清鹿眯了眯眼睛:“琦琦胡,你能当回人吗!?”
看到清鹿气急败坏,琦琦胡心里那口气就顺了,也不顾肩膀上的伤和尚且押在清鹿那儿的王印,笑成一顿喇叭花朝马车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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