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袁芫的不幸（上）

“怎么不跑了？”耳边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袁野稍一愣神，一个壮硕的身影从身边一掠而过。

袁野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整个身体机械地摆动着，脑海一片混乱，一时竟理不出个头绪。明明记得，前一秒钟自己还在江边洗脸，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跑到这个地方，真是莫名其妙，这到底是哪里？

绕着操场跑了一圈，袁野益发觉得不对劲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头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脚下的环形跑道，煤渣铺垫的路面以及周遭的场景，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的熟悉。

陌生之处在于，这片土地他至少有二十年没见过了。

熟悉之处在于，这里应该是，应该是……

却一抬头，一片杉树林后面，隐现出一排二层小楼，袁野登时怔立当场。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块地方，

他太清楚不过了。

这不就是当年他所在的

301厂子弟学校！

他当年的小学和初中就在这里度过。

所谓子弟学校，在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大都已经绝迹，过去什么子弟学校、厂医院、厂幼儿园，这可都是传统国有企业的标准配置，甚至于社会上有的，比如技校、邮电所之类，国有企业里也都一一具备。

在当时有个名词说的好——企业办社会。一个国有企业把产前产后的服务、职工福利、社会的保障等等职能全都一勺烩，这也是当时计划经济的特有产物，其中尤以铁路系统为最，他们甚至还有独立的铁路警察，据说在新中国历史上，在公安队伍中，是先有的铁路警察，然后才有的地方警察队伍。

当年正是响应党的领袖东方红号召广大人民”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许多发达地区的大型国有企业纷纷向欠发达地区转移收缩，那时不是做好准备打第三次世界大战么，搞的全国上下一片紧张空气。

就在这个时候，３０１厂从武‘汉’左迁江城。最初计划的是，整个东方工业集团全部迁址江城，地方政府获知这一消息后，高兴得都找不到北了，大喜之下，当即划下江阴县一大块土地给予他们。

谁知道，计划没有变化快，说是要搬，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地方政府望眼欲穿，结果却迎来一只小虾米——301厂，东方工业集团下属的一家工厂，虽说301厂员工也有一千五百多人，但和两万人的总厂比，还是差的太悬殊了。

市府大失所望，有意爽约，不想划拨如此巨大的土地给３０１厂。但301厂不干了，到嘴的肥肉怎么能让它再飞出去，何况作为东方集团下属企业，一个个都牛逼冲天的，地方小政府气短，对付不了301厂背后的强硬后台，最后让厂子硬生生把这块土地据为己有。

因为整个地块面积达数百公顷，太大了，302厂工人再加上他们的家属，统共不超过五千人，太少了，所以厂领导十分豪迈地随手一划，便划下了偌大的厂区、偌大的生活区，然后发现还剩下一大块土地，不知拿来干什么，索性就给了未来待建的子弟学校。

后来，子弟学校建成后，其操场非常宽阔，附近李集生产大队一眼盯上了这块宝地，随后，李集农民便将稻谷小麦一些需要晾晒的作物摆放在大操场上，把这里视为打谷扬场的好去处，301厂以及厂子弟学校十分恼火，多次交涉无果，想想当年占了人家大队那么多土地，英雄气短，操场的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其实在当时，这么大块地方除了开厂，真的没有多少价值的。直到新世纪，朝野对土地的观念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房地产开发在中国大地上如火如荼展开，301厂才真正进入地产商的视野，成了一块唐僧肉，谁都想咬一口。而此时的301厂也日薄西山，颓势大显，无力再与江城市府较短量长。

原本厂领导对脚下这片土地也有自己的算盘，计划自己开发自己卖，奈何江城方面异常强硬，根本就没跟你讨价还价，直接政府下文，便将这块地夺了过去，美其名曰土地置换，然后划给301厂一块同样大小的地块，却在几十公里之外的穷僻之处。

301厂原来的那块地则让市里直接高价拍卖，收入所得划入市里，301厂一分钱都没有得到，眼前的二层小楼以及脚下的跑道不复存在，最终化作一栋又一栋拔地而起的商业住宅楼。

所以看到这些完全消失的景象，袁野直觉得恍如梦中。

学校、二层楼、跑道、一片一片的树木，似乎昭示着一个难以相像的事情，袁野心中莫名地闪过一个念头，尽管这个念头让他觉得世界太疯狂了，

怎么可能，

但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出来，却再难压下。

他再也无心跑步，直接转出校门，一路神思不属，往301厂家属区跑去，直到看见那很久便消逝的房门前。

他愣愣地盯着破旧的房门，心潮起伏，我不是做梦吧？

正自他心思百转的时候，木门一开，走出一个青年女子，披头散发，手里端着搪瓷脸盆，扫了一眼袁野，斥道：”好狗不挡道！“

袁野目瞪口呆，这个女人，啊，竟然是二姐袁芫，那个死去多年的可怜女人。袁野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一把抱住袁芫，叫道：”二姐，我可想死你了！“

只听邦郎一声，搪瓷脸盆掉落地上，袁野傻傻地看着地上的脸盆，再一看袁芫露出恶狠狠的目光，抬起手，就是一巴掌，道：”我叫你想死我，我叫你想死我，你这个小傻子。“

袁芫并没有下重手，只是随手地打了几下小弟，却见小弟一副我好舒服的模样，愕然道：”这孩子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出去跑了一圈，变痴了，都不知道疼了！“她一扭头，冲里面嚷道：”妈，你快出来看看，你宝贝幺儿吧，他成傻子啦！“

袁野只是两眼一错不错地瞧着面前青春扬溢的女子，

二姐，

真好啊，

我终于又能看见你了！

学校、二层楼、操场、以及二姐，所有这一切都让袁野证实了一件事，他重新回到了过去。

前世，袁野二十三岁时，他的二姐便不幸身故，袁母李梅一夜之间头发尽白。

七六年袁家南下江城，从此定居于此，袁芫当时还是个学生，成绩并不理想，没有升入高中，所以只得待业家中，八十年代不是有一个十分流行的词，叫待业青年么，袁芫便是其中光荣的一员。那时候找工作真的很难的，袁家又没权没势，这一呆就是两三年，大姐袁茵谈了个男朋友肖军，通过肖军，袁芫进入江城市第一纺织厂打零工。

随后就是大姐的结婚生女，肖袁两家龃龉不和，袁芫眼见姐姐受尽屈辱，愤而辞工，离开市一纺，南下gd’打工。

这一走，袁芫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因为袁芫是下半年走的，所以没过三个月，便到了春节，袁芫觉得才到广州几天，没挣到什么钱，便写信告诉家人，她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袁芫在一家gd电子元件厂打工，

也许袁家的基因好，袁家六小都相貌十分优秀，尤其三个女儿，那是三朵金花。袁芫刚到电子元件厂，便引起轰动，全厂上下将近八成的单身男女，如此优质资源的出现，能不关注么，许多男孩不由自主动起了心思。

袁芫南来时，李梅告诫，断断不能找一个异乡人为伴侣，加之自己心气也挺高，等闲之辈，并没有看在眼里，所以在厂里，一直洁身自好，不与任何一个男孩过多接近。

春节一至，工友们大都回家过年，只剩下五六个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留了下来，其中便有一个便是高风。

袁芫刚到电子元件厂的时候，高风就喜欢上女孩，曾经热情似火地追求过袁芫，但遭到拒绝。

几个无法回家的青年男女，就在这异乡过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袁芫第一次远离江城，思乡之情严重，加上女孩心里天生敏感脆弱，显得情绪十分低落，高风本来就对她情根深种，这么好的机会，没有任何人打扰，便上主动上前安慰。

袁芫也没有推拒，一来二去，两人熟稔起来。除夕之夜，大家闹的很厉害，都喝不少酒，迷迷糊糊的，二人便上了床。

次日醒来，袁芫便后悔了，知道对方绝非良配，当即婉言表示，当时不过是头脑发热，一时糊涂，所以不会再有以后，高风倒也知情识趣，没有刻意纠缠。

两人没有开始，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