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柔弱的偎依在白起胸口,雪白无瑕的腮颊上淌着两行清泪。
白起轻抚婷婷的肩膀,低声埋怨:“你师姐不该与你说这些事,害你忧伤难过!”
婷婷摇摇头,道:“吕师姐是怕我们遭遇不测,故而特地来报信,让我们警惕。吕师姐对我们的善意,我是确定的。”她哽咽一声,双臂环住白起的腰,“可我不能确定这些事的真假。吕师姐固然未对我说谎,但这些事毕竟只是间儿听来的,会不会有人蓄意构造呢?到底是有人构造,还是大王和应侯当真策划了这许多事?尔祺王子、尔瑞王子、小鸢公主、芽王妃、穰侯、太后……阿括……我想他们,我想他们每一个人……”说着便低声恸哭起来,娇躯簌簌瑟缩。
白起抱紧婷婷,深情款款的温言安慰。待婷婷哭状缓和,白起语气沉稳的道:“王侯将相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甚至不顾情分,皆非奇事,但真相究竟怎样,我们也确实不能只凭传闻就妄加判断。婷婷,你且在此等我,我去查明诸事的原委。”话音一落,即要动身。
婷婷环在白起腰间的纤臂却丝毫不松开,道:“不行,我们不能查!”
白起讶然:“婷婷?”
婷婷慢慢坐直,泪光潋滟的乌眸亮晶晶凝望白起,呜咽着道:“所有的事,均涉及大王,我们不能查究。”
白起不禁愣住。
婷婷执起白起左手,问道:“老白,当年穰侯失势,你是否就曾怀疑过个中另有内情?”
白起点头,回答道:“是,我当时怀疑应侯作祟,只是不知他如何具体部署。”
婷婷道:“但你始终没有去调查应侯,因为你很清楚,扳倒四贵乃是重大举动,应侯的部署若要顺利进行,必须得到大王的许可和支持。所以调查应侯,也就意味着调查大王,而调查大王,不仅是悖逆犯上之举,而且以你的地位威望,一旦与大王对质,很有可能引发朝局动荡,甚至令整个秦国陷入混乱。当年,穰侯特意叮嘱我们不要为他求情,也正是为了息事宁人,一则避免我们与大王冲突,二则避免滋生祸端、危害国家。”
白起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婷婷,又点了点头。
婷婷泪盈盈的道:“老白,你和穰侯一样,都是襟怀广阔、顾全大局的人,我身为你的妻子、身为秦国的武安君夫人,也万万不可愚蠢自私,因此我们这回依然勿去查究。”
白起剑眉深锁,眼中热泪泛漾,道:“可是,倘使这些疑团不解开,就会全部积压在你心里,令你痛苦。我……我舍不得你痛苦!”
婷婷莞尔一笑,温柔无限,却又透着淡淡的凄恻悲凉,道:“即便疑团解开了,无论真相若何,旧事皆不能改变,逝者也不会复活,而我们和大王之间却必定会产生嫌隙,朝廷和国家亦将由此埋下祸患。届时非但我心里真正的痛苦无法消弭,更要导致君臣失和、国家不安的局面,委实是有百害、无一利啊。”言至此处,她的神态微微变得庄严,温然道:“老白,你今次务必依着我,莫去查究。我心里的痛苦,我承受得住,你不用太担心。”
白起听完这席话,心情俨如翻江倒海一般冲荡难平,霍然挥起右拳,“砰”的打在自己脸上,用力颇重,右颊顿时红肿,嘴角破裂流血。
婷婷吓了一大跳,呼道:“老白,你干什么呀!”小手连忙贴在白起右颊揉抚。
白起攥住婷婷之手,嘶声道:“我恨我自己!都是因为我,婷婷才遇到如此险诈残忍之事,是我害婷婷经历了这么多的悲伤痛苦!”
婷婷道:“别人行事险诈,你又左右不了,怎可说是你害了我呢?何况你对我分明极好极好,我之所以能承受得了这些悲伤痛苦,全因有你在我身边悉心照拂我啊!”
白起泫然泪下,道:“婷婷,你说我悉心照拂你,可一直以来,你又何尝不是在悉心照顾着我?”
婷婷温婉的笑了笑,道:“我与你是一对爱侣,自然得互相扶持照应。”
白起眼泪流得更急,双臂紧紧搂住婷婷,慨然而笑:“多谢……多谢婷婷!”
婷婷在白起怀里安静的伏了一会儿,脑中又思考了一些事情,道:“老白,倘大王果真疑忌我们,我们也要以国家为先,绝不能做悖逆祸国之事。不过我坚信,纵然横祸飞来,凭我们的才智,也定能化险为夷。”
白起俯首亲吻婷婷的青丝,笑道:“婷婷与我不仅是爱侣,亦是知己。”
这天,华阳宫的策士吕不韦花重金购得一株长成人形的赤葛,让嬴子楚献给太子柱和华阳夫人。
太子柱和芈婧大是惊喜,太子柱道:“赤葛是大秦盛产的药材,本不稀奇,但这长成人形的却实属罕见,本宫活了几十年都不曾见过一回!据说那些方士术士都把人形赤葛奉为‘仙草’,称‘食之可起死回生、长生不老’!”
芈婧笑道:“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说许是方士术士们夸大其词了,但这赤葛长成了人形,想来必是汲取了天地精华,药效定比寻常赤葛灵验百倍!”
嬴子楚拱手拜道:“父亲、母亲博学广识,孩儿佩服!”
太子柱朗声命令仆役:“给本宫备车,本宫要把这株‘仙草’送去武安君府!”
吕不韦忙阻止道:“太子殿下且慢,此举欠妥!”
太子柱道:“哦?有何欠妥之处?”
吕不韦躬身道:“太子殿下,人形赤葛这等百年一遇的珍贵‘仙草’,您岂能不上供大王?”
太子柱道:“本宫原是应将此仙草献于父王进补,但事急从权,眼下救治武安君夫人要紧。”
吕不韦笑道:“殿下,大王对武安君夫人的关心,可不比您少啊。您把仙草献于大王,大王肯定转头就赐给武安君夫人了,如此既不耽误武安君夫人治病,又彰显了殿下的孝敬之心,两全其美哉!”
芈婧笑吟吟的挽住太子柱一臂,道:“吕先生言之有理,这兜一个小圈子,顶多也就半日工夫,美人小姐姐还是能及时用上灵药的。”
太子柱思量了片刻,笑着颔首:“好,就这么办!”
于是太子柱驱车进宫,献上人形赤葛。
秦王嬴稷学识渊博,当然知晓人形赤葛是何等奇物,啧啧称赞道:“世间真有如斯‘仙草’,寡人今日可算是亲眼见着了!太子有心了!”随即对蔡牧道:“准备车马,寡人要去武安君府!”
就在这时,两名王宫里制药的御医也来至高乾殿,呈上一只墨玉小罐,道:“启禀大王,臣等已将滇地进献的一合鲛珠全数制成鲛珠粉。”
嬴稷粲然道:“正好!寡人一并带去给小仙女!”
鲛珠,传闻乃是海中精灵“鲛人”的泪滴所化,颗粒浑圆、通透如水、光泽灿烂,是世间最珍稀的珍珠,被誉为“神物”,万金难求。滇地将军庄硚酷爱猎奇,不惜派遣船队远赴朱崖海渚寻觅鲛珠,历经十余载,不过寻得两合,一合自留,一合献给秦王嬴稷,对嬴稷则称:“仆苦寻鲛珠,仅集一合,悉奉于大秦圣君。以鲛珠饰冠冕,愈彰圣君王权至高、帝威无上。”
倘若庄硚知晓嬴稷竟把一合鲛珠全碾成粉末、赠予臣妇饮服治病,庄硚八成会震惊得七窍生烟、七孔飙血!
嬴稷喜滋滋的拿起墨玉罐,另一只手臂下夹着装有人形赤葛的锦盒,兴高采烈的大步走出高乾殿,心底欢呼:“小仙女服了这两种灵药,必定很快就能康复!”
嬴稷到了武安君府,把鲛珠粉和人形赤葛交给徐飞检验炮制。
婷婷听闻国君赐下这般稀世的药材,立即换衣梳发,匆匆至大厅,跪在嬴稷面前道:“大王,鲛珠与人形赤葛都太珍贵了,臣妇不敢收受!”
嬴稷早料到婷婷会推辞,因而他也早就在心里拟好了应对之语,温文笑道:“鲛珠、人形赤葛虽是稀世奇珍,但我这一回碰巧得了不少,只是拿出一部分给小仙女医病罢了,小仙女不必多虑。”
婷婷伏着身、低着头,瞧不见嬴稷的表情,但她凭借“灵感”,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嬴稷的善意。
可是吕薇的话语却悠悠回响在她的耳畔。尔祺、尔瑞、小鸢公主、芽王妃、魏冉、太后、赵括,这些人的身影,也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
她内心充斥着难以描叙的迷惘悲怆,竟至喉咙梗塞、无法发声。
嬴稷不晓婷婷的复杂心思,只道她是过于拘谨、不肯收取太珍贵的物品,他又担忧她的病情,不愿长时在此互相推让,遂干脆转过脸吩咐白起:“白卿家,你快扶小仙女回去休息,莫让小仙女受累。”
白起应诺,马上挽扶婷婷回卧房。
不多时,季椿送进来一碗鲛珠粉冲调的热汤。
白起将汤水吹得温度适宜,继而一匙一匙、喂婷婷饮用。
婷婷百感交集,眼睛里泪雾氤氲。
*
鲛珠粉和人形赤葛确有奇效,婷婷连续服用十天,到辰月上旬,果然烧退病除。
白起和医师们都很高兴,御医立马回宫向秦王嬴稷报喜。
徐飞笑呵呵的对婷婷说道:“武安君夫人,您此番久病,多半是抑郁导致,现下虽由灵药驱散了病气,但您今后生活中还需尽量保持心境舒畅。豁达乐天,原是最有用的养生之道。”
婷婷含笑道:“多谢徐医师关照,我谨记着。”
午后,婷婷说安养日久、生怕武艺退步,要在院中练武,白起欣然相陪。
两人赤手空拳、潇洒流畅的对拆了五招,突然,白起“恩”的轻喊了一声,右肩不自然的耸动了一记。
婷婷细心敏锐,慌慌张张的扶住白起,道:“老白,你右肩受伤了!”
白起笑道:“我没受伤,婷婷勿忧。我们继续练。”其实他右肩已痛得像刀割火烧一般,只不过他毅力非凡、强行隐忍,故表面看不出来。
婷婷蹙紧了细眉,严厉的道:“你可别装了,我还不了解你吗?你若不是真有伤痛,怎可能忍不住喊出声来又遮遮掩掩的隐瞒我?我们回房去,我看看伤势,寻常的拉伤扭伤我可以处理。你千万别作梗,否则我会生气!”
一番话说得白起无言以对,他只得讪讪的跟着婷婷回卧房。
“把衣服脱了。”婷婷关上房门,轻声发号施令。
白起俊脸涨红,似十分羞涩,却利索的依言照做。
衣服褪尽的一瞬,婷婷的目光落在白起袒露的右肩胛上,她不由得气息一窒,仿佛被一只爪子猛然扼住了咽喉!
白起右肩胛有一道长长的、形状骇人的疤痕,这是他少年时在战场受的重创留下的,婷婷早已知悉。但此刻婷婷见到这道伤疤,竟又被吓得心惊胆寒,因这伤疤连同周围硬实的肌肉,居然变成了一大片深紫色,诡异非常、可怖非常!
婷婷六神无主、浑身颤抖,泪珠一颗颗滑下雪腮,滴在白起的后背上。
白起轩伟的虎躯哆嗦了一下,慌忙转身,温柔笑道:“我肩膀扭伤了,小事罢了,婷婷莫怕。”说着伸手擦去婷婷的眼泪。
然而婷婷的眼泪根本止不住!
“这伤很重,绝非小事……”婷婷一边垂泪,一边抽噎道,“定是我打伤了你……自从服食了鲛珠粉和人形赤葛,我就觉得我的内力比先前更深厚了。方才定是我尚未习惯,没掌控好力量,出手太狠,将你打成了重伤……”
白起高声道:“胡说!没这种事!我不是被婷婷打伤的!”顿了一顿,面带愧疚的道:“我说实话,我右肩从三天前就开始疼了,我自己没在意,也未立时告知婷婷,这是我的错。”
婷婷将信将疑的望着白起:“真的吗?”
白起郑重点首:“真的!”
婷婷仍然愁眉不展,道:“这么严重的伤,我也不晓得该怎样治疗,还是先请徐医师来诊视吧。”
白起不忍婷婷焦心,遂不反驳。
一个时辰后,徐飞又来到武安君府。他仔细观察了白起的右肩胛,然后对白起夫妇道:“下官记得,武安君当年右肩胛受了重伤,未得到妥善的医疗。”
白起道:“那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徐医师何以重提?”
徐飞答道:“重伤未得妥善医疗,极易留下病根。武安君这次的伤病,便是当年的病根发作了。”
白起听罢此言,双手握紧婷婷的小手,满脸喜色的道:“婷婷,你信了吧?我就说不是你打伤的,你现在可以安心了!”
婷婷泪汪汪的低叱:“你身负重伤,我安心什么啊!”
徐飞又解说道:“武安君身强体壮、远胜常人,是以当年伤愈之后,虽留了病根,却数十年未曾发作。今时之所以突发,应是连日辛劳、身体较平昔虚弱之故。”
婷婷啜泣道:“都怪我……我病了那么久,害老白既操劳、又忧心……”
白起连忙温存的抚慰婷婷,须臾又对徐飞道:“请徐医师慎言。”
徐飞朝婷婷作了个揖,道:“武安君夫人勿要为此自责。病根这种东西,就该及早发现、及早根除。若今次不发作,武安君不觉、我等不知,那么这病根便犹然留存在武安君的右肩胛,始终是个隐患啊。”
婷婷微微启颜,道:“徐医师说的也是。那就烦请徐医师为老白医治,并告诉我平日该如何照护他。”
徐飞笑道:“要根除此病,需施针放血、清淤拔毒。由于放血不可频繁为之,单次放血也不可过多,因而较为费时。大致是十天放血一次,约持续一年,定能彻底消除病根。”
婷婷用力的点头:“好,我和老白全听徐医师的!”
徐飞续道:“疗养期间,武安君不宜劳碌,亦不宜经常剧烈活动,饮食也要清淡。”
婷婷认真聆听,一一记录。
白起心下大是不悦,咕哝道:“怎么要折腾这么长时日!”
婷婷道:“一年也不算很长,你耐心些。”
白起不敢拂逆婷婷、引婷婷着恼,只能同意谨遵医嘱。
婷婷写了一封告假的文书,进宫交给秦王嬴稷,请求嬴稷恩准白起居家治病。
嬴稷当即应允,道:“小仙女,你如需要药材或其他帮助,随时告诉我,我必鼎力相助。”
婷婷恭肃的磕了个头,道:“大王隆恩,臣妇与夫君感激不尽。”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