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都邯郸,城中男女老少连月忙碌,担土搬石,垒筑城墙。
邯郸的城墙本就非常巍峨坚牢,但赵王赵丹于寅月又颁下圣旨,要将城墙加高加固、使其“固若金城”。此举自然是为了防御强敌攻袭,因而百姓无不积极响应、热诚参与。
平原君赵胜亲自监督工事,他府中的妻妾儿女、门客仆役皆与百姓们一同辛勤劳作。平阳君赵豹、上卿虞信等朝廷重臣的家眷也纷纷力行。
到了巳月,工事已完成一半。
月中,上卿蔺相如病逝,赵王赵丹和臣僚们俱是伤感。赵丹下旨厚葬蔺相如,并给予遗属优厚的抚恤。
又过了数日,安平君田单和策士苏代来到邯郸,为赵丹带来三万石米粮。
赵丹向田单致谢:“齐国如约售卖粮秣给我国,寡人由衷感谢。”说话之间,抬手指示宦者令将支付钱资的文书交给田单。
田单接了文书,笑道:“赵王客气了,齐、赵已为友邦,理当互助。外臣今次送来的仅是第一批粮秣,午月、未月、申月还会有运粮队入赵。”
赵丹又向田单道谢:“多谢安平君费心!”
田单拱手弯腰,深施一礼,道:“外臣不敢当。”
赵丹大步走下王座,伸双手搀扶田单立直,叹道:“唉,安平君是知晓的,我们赵国耕地匮乏、粮产有限,每逢战事,最愁人的就是粮秣短缺。如今齐国肯售予赵国足够的粮秣,此于赵国而言,便说是哺育之恩也不为过!而寡人也明白,齐王和齐太后能这般慷慨,必是听取了安平君你的进言!”
田单面带笑容的脸上蓦然呈现出一丝辛酸的表情,灼亮的目光微微黯下,低头道:“倘若外臣去年就能为赵国筹集到如许多粮草,赵国兴许可免去一场弥天大祸。”
他说的“弥天大祸”自然是指长平之战,赵丹心里明了,顿时想起已故的挚友与子民,不禁双眼发热,泪水隐隐浮泛。
苏代打了个哈哈,缓解气氛,对赵丹道:“赵王,外臣今日同安平君进城时,看到官员百姓们齐心协力修筑城墙,外臣甚是感佩。”
赵丹收住眼泪,展眉微笑道:“是也,多亏万众齐心,城墙才可修筑得这么快。寡人估计,到申月就能竣工了。”
苏代拱手道:“恭贺赵王!邯郸有了充足的粮草,又有巍巍坚壁拱卫,纵然秦贼凶猛来犯,亦绝不能轻松夺城也!”
赵丹嘴角搐动,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道:“此终究仅是自卫自救之法,寡人最大的心愿是反击秦国、报仇雪恨,却无能为力哉!”
田单劝勉赵丹道:“行事总有先后次序,赵王当须耐心。以弱战强,当然首先要自卫自救,有此根基之后方可再图反击。昔年外臣便是在即墨苦守了数载,才终于等来时机,一举反攻、驱敌复国!”
赵丹听了这番话,果然胸中热血翻腾,颔首道:“安平君所言极是!”
苏代道:“抗御暴秦,还是得列国合纵、协力同举。未知赵国与魏、韩、楚、燕的邦交可已修好?”
平阳君赵豹唏嘘着道:“我国已向四国派去使节商议结盟事宜,但韩王自身难保、不敢反秦,楚王也顾着楚秦盟约、不愿反叛,魏王则始终因魏齐之死记恨我国。”
赵丹道:“这次燕王倒是好相与了,称只要燕赵再度联姻、稳固公谊,燕国就不会在赵国背后放刀。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燕王并不肯支援赵国兵马与粮草。”
田单道:“燕王有此许诺,也算不错了,至少赵国可避免腹背受敌之险。”
赵丹干笑了两声,道:“是了,所以寡人已决定将嫡女许配给燕王之子,下月出嫁。”
虞信向田单道:“安平君,我国独力拉拢楚、魏两国颇是艰难,若齐国能助我国一臂之力,想来定然事半功倍!”
田单凝思片刻,道:“当年楚将淖齿残杀我国闵王,欠了我国一笔血债,楚国也因此饱受诸侯诟詈,如果由我国出面与楚王交涉,或许真能说服楚王加入合纵。”
苏代点一点头,同意道:“洵然。”
赵豹和虞信一齐朝田单、苏代作揖:“有劳两位向齐王和太后倡议。”
田单、苏代连忙回礼,道:“一定,一定。”
赵丹心底的复仇之火熊熊燃烧,脸腮也涨现出热烈的红晕,对苏代道:“苏先生,当日我们合计好,让昌国君乐间将秦王和张禄的阴谋心机告诉武安君白起,旨在激化秦国朝中矛盾,甚至可煽动白起谋反,此计到底能否奏效?”
苏代右手捋着胡须,悠然笑道:“赵王无需心急,秦国的朝局必会发生动荡。”
赵丹道:“前日有谍者自咸阳归来,说武安君府没什么异动,只是武安君夫妇相继抱恙。而秦王嬴稷,仿佛连‘功高震主’的忌惮也忘了,竟给予武安君夫妇诸多周恤!呵,目今秦王和武安君诚然是君臣和睦之状!”
苏代从容的道:“这些仅是表面情形而已,秦王和武安君究竟是何心思,我等并不通晓。况且我等还有应侯张禄可以利用,即使秦王和武安君皆按兵不动,我等也可撺掇张禄出手,打破君臣和睦之局。”
赵丹庄严的望着苏代和田单,广袖中的双拳攥得青筋暴突,道:“寡人无比期待秦国君臣相争、朝野大乱,那正是我们赵国反攻的良机!”
*
午月中旬,张禄收到一封河东郡守王稽捎来的书信。王稽在信里写道:“吾得赵卿密报,武安君已知消灭义渠、四贵失权、赵国长平易帅、秦赵议和诸事始末,应侯防慎。”
张禄十分惊愕,又很困惑,自语道:“这几桩大事俱是机密,怎就一下子全让武安君知悉了?”
一旁的郑安平紧张得面青唇白,心腑砰砰急跳。他猜测着会否是自己某次酒后糊涂,不知不觉口出妄言,把本该严守的秘密吐露于人。但他从无主动认错的品格,这时遂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风声走漏,传到武安君耳中,也不是不可能的。又或者是武安君本就起了疑心,早已暗中调查。再或者是有人蓄意挑拨离间,为此制造一些谣言,碰巧说中事实。”
张禄倒未怀疑郑安平,双手捧着书信慨叹道:“唉,莫非乃是天意?老天不让我们隐藏这些机密!”
郑安平眼见张禄不存疑,他也没立即放松心弦,脸上仍布满焦灼恐惧之色,道:“大哥,你别管老天是什么主意了,你该想想我们要怎么办!武安君知道了这些事,定不会饶过我们!”
张禄亦是心忧虑乱,两只手掌都沁出了汗水,濡湿缣帛。但过得片晌,他渐渐镇静下来,道:“武安君既知个中隐情,却至今不曾有所行动,兴许他并无追究之意。”
郑安平道:“那是因为他现今病着,没精力对付我们。大哥,你便应该趁他抱病,先发制人!他是那样可怖的杀神,一旦病愈了、动手迫害我们,我们绝对是死路一条啊!”
张禄“呵呵”一笑,声音带着嘲弄的意味,摇头道:“郑贤弟,你这是异想天开了,我有什么本事先发制人啊?纵使我现下派刺客去武安君府杀人,那也不是武安君夫妇的对手啊!”
郑安平脱口而出:“你可借大王之手除掉武安君,就像当年扳倒四贵和太后一样!”
张禄又摇了摇头,说道:“当年我能扳倒四贵和太后,一来是四贵确有犯禁之举,二来是大王本身怀持独揽大权之心,我顺势而为,才得以成功。可是现在,武安君毫无愆尤,大王也没打算削夺他的权位,我如何重施故伎?”
郑安平道:“大王对武安君心存‘功高震主’的顾忌,怎可能没想过削夺武安君的权位?”
张禄叹道:“天下未定,大王需要武安君为大秦开疆拓土,因而不到万不得已,大王绝不会中道处治武安君。”
说完这句,他微微而笑,续道:“而且,郑贤弟还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武安君夫人。大王对武安君夫人情深义重,连稀世珍宝鲛珠、人形赤葛都舍得送给武安君夫人食用。是故,就算是只为了武安君夫人,大王也不会加害武安君。”
郑安平绞尽脑汁的思索,半晌,忽然眼睛一亮,对张禄道:“灭义渠、革除四贵、推动赵国易帅、息兵议和这些事均是大王赞同的,武安君夫妇知晓了,定然也对大王不满,大哥不妨以此做文章!大哥尽可把话说得狠些,就说武安君夫妇企图谋反弑君!诚然,大王倚重武安君的兵略、亦眷注武安君夫人,但在这等关乎性命、关乎王位的大事上,大王岂能不以性命王位为先?”
张禄咳嗽一声,伸手轻拍郑安平的肩膀,笑眯眯的道:“郑贤弟,武安君可是大秦的栋梁重臣,若要状告武安君谋反,必须要有真凭实据佐证,或者有显而易见的形迹,方可说服大王。倘使无端端的去状告,即便是由我堂堂相国出面,大王也不会相信,甚至万一大王心情不豫,还会治我构陷忠良之罪,那样我不就等如自掘坟墓吗?”
郑安平大失所望,一时万念俱灰,颓丧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右手扶着额头,喃喃道:“大哥往昔向大王建言,大王尽皆采纳,我一直以为大王最是宠信大哥,凡事都对大哥言听计从,不料在武安君一事上,大哥却这么难办!”
张禄仰首长嗟:“大王是何等雄主,岂会对旁人言听计从?大王采纳了我的诸多见解,无非是因为那些见解恰好都符合圣心罢了。”
郑安平的眉眼越来越扭曲,像是马上就要嚎啕大哭,道:“那我们这回要怎么办啊?……武安君心狠手辣、如同鬼神,我怕我们会惨死在他手里啊!……我不想被他杀死啊!”
张禄坐到郑安平身畔,道:“我虽无能使大王对我言听计从,但我毕竟是秦国的相国,官职与武安君同级,只要我继续得到大王垂青,武安君就没那么容易对付我。”他握住郑安平左手,含笑道:“郑贤弟,目前我们与武安君是势均力敌的,谁也不能轻易弹压对方。我们暂且谨慎提防、静观其变,切勿自乱阵脚。”
郑安平恍恍惚惚的听着,木然的点了点头。
*
且说白起居家疗养,生活皆由婷婷精心照料,伤势日益好转。白起不忍婷婷劳累,又自觉生猛,常常要出力干活,却总被婷婷凶巴巴的喝止。
这天,白起和婷婷用完午膳,蒙骜、王陵登门拜访。
婷婷挽着白起至大厅,季椿携侍女们按常例端出香茶与细巧糕点招待来客。
蒙骜与王陵询问白起的景况,婷婷文雅的笑道:“治疗得很是顺利,多谢大家记挂。”
蒙骜、王陵颇为欣喜,王陵道:“武安君,您可一定要好好的将养,全大秦的人民都企盼着您尽早康复呢!”
白起面无表情,婷婷不好意思的道:“老白生病是我们的私事,怎敢牵动万众之心?”
王陵笑道:“武安君是我们大秦最伟大的英雄,武安君抱恙,秦人自然关心。况且长平之战后,大王颁了重赏,诸位将士、烈士及其家族皆获得了比往年丰厚数倍的荣光与财富,这都要感谢武安君领军有方、用兵如神啊!所以大伙儿更加崇仰武安君啦!”
婷婷听闻国人如此敬爱白起,甚感愉悦,不禁仰起雪白秀丽的脸庞,朝白起甜甜一笑。
白起冷峻的面孔登时变得温和,也对着婷婷隽爽一笑。
蒙骜道:“自从我军今年凯旋,全国各地俱是沉浸在喜庆之中,宛如日日过节,当真是史无前例的盛平!”
白起的脸色又寒冽起来,双目看向蒙骜和王陵,道:“大秦国泰民安,当然是好的,但外事又如何了?赵人可有说几时履约进献六城?”
王陵答道:“赵人称六城军民犹未迁徙完毕,是以还要再等待一段时日。近日有谍者归来,说赵王这几月忙于修筑邯郸城的城墙。看来赵人非常惧怕大秦,不敢图谋不轨。”
白起剑眉微竖,冷冷的道:“赵人惧怕大秦是不假,却也未必不敢图谋不轨。修筑城墙、加强防御,原是应战手段。”他思忖须臾,向两位同僚道:“我如今奉旨静居休养,不便议论政务,你俩平时上朝,务必提醒大王警惕赵人贼心。”
蒙骜和王陵抱拳道:“谨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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