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青羽身上真的没什么钱。

父母的零花钱一个礼拜给一次，用来充饭卡及零用。刚开学她就剪了头发又买了眼镜，剩下的钱只够她维持在学校的午餐，还是紧巴巴的，不敢点肉菜。好不容易熬到周日，她的钱包里只剩下一两个钢镚儿。她向来是父母给多少就用多少，既存不下钱，也绝不会额外开口问父母拿钱。家里有三个孩子，父母的经济压力她从小就明白。记得乔白羽当初说要来读寰州旅职，父母还因为不算便宜的学费而犹豫了很久。他们本来的意思，是让乔白羽直接在顺云跟着亲戚干导游，可遭到了乔白羽声嘶力竭的反对。乔青羽犹记得那天晚上，在门缝里，她看到乔白羽几乎跪在父母面前。

“爸爸，妈妈，我知道自己从小读书不好，又不听话，但是现在我长大了，真的很想再读几年书……我现在懂事了，真的，一定会好好努力不让你们操心的……”

“旅游职业学院里面都是那些不好好读书的人去的，去花这个钱，还不如现在就跟着人做事情，多两年工作经验，比在那种乱七八糟的学校读书还好一点，”乔陆生皱着眉头，“而且，学费要六千一年啊，住宿费一千一年，再加上你的日常开销，一年要一万多块啊！三年就要四五万啊！”

“我查过了，第三年学校就会分配工作，可以挣钱的……”

“那前面两年也要钱啊，”李芳好叹气，开始掰手指头，“家里弟弟妹妹还要读书，总得供吧。青羽成绩那么好，以后肯定考上大学，那时候总得拿出钱来吧！你弟弟，劲羽，成绩虽然不好，但总得让他读完高中吧！要是他万一成绩好了，也考上大学了呢？到时候家里供着两个大学生，没有存款怎么行？还有爷爷奶奶，虽然在农村里花钱不多，但奶奶常年吃药，爸妈得拿出钱的啊！平常，家里哪个人的吃的穿的不要钱？你爸妈就开了个小面馆，哪里挣得了那么多哟。”

“在顺云当导游不好吗？”乔陆生的眉头愈发紧锁，“顺云接下来要大力发展旅游业，导游以后很吃香的……”

“爸爸妈妈！”站着的乔白羽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爸爸，妈妈！我求你们，让我去寰州读书吧！算我借家里的，以后我工作了就还给家里好不好？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同学混在一起！等我以后自己挣钱了，我来供弟弟妹妹上大学！求求你们了，爸爸，妈妈……我以前初中的时候没有好好读书，失去了考上高中的机会，我已经很后悔了……”

乔白羽的声音里难得地带着哭腔，李芳好的心疼得紧。她走过来抱着乔白羽，禁不住自己先哭了：“孩子啊，快起来，起来，不是爸爸妈妈狠心，实在是，哎……”

两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抱在一起的惨景，一家之主乔陆生看不下去了，拳头在桌子上一敲：“都给我起来，跪着像什么样子！”

等李芳好和乔白羽相互搀扶着站起了身，乔陆生扶着额头：“这样，爸爸做主，白羽，你去寰州读书。”

“真，真的吗？”

乔白羽语气中压制的激动和不可置信，令站在门内的乔青羽动容。她发现自己的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湿了。

想起来，那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姐姐”两个字的份量。特别是，当乔白羽忍着眼泪进入房间，看到妹妹在门边泪眼婆娑的样子，就无比认真地拉起她的手，让她一定要好好读书的时候。

“你就安心好好念书，初中很重要，你要先考上顺云一中，再考个重点大学，然后，”乔白羽笑了起来，眼中满是星光：“姐姐会努力挣钱，就算你以后想去国外读研究生，我也会供你去！”说着，她还加重手的力度，用力捏了捏乔青羽，“姐姐一定会做到的，你千万别担心啊。”

那也是第一次，她哭着扑到乔白羽怀里。唯一一次哭着扑到姐姐怀里。

乔青羽出生时，乔白羽已经被送到了乡下爷爷奶奶家，所以乔青羽与她并没有特别亲近的感觉。乔青羽记得小时候父母还提过要把姐姐接到顺云来，可等劲羽也开始读小学了，父母就再没提过。乔白羽在顺云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六年，去乡下读完小学和初中后又回到顺云读职高，是住校的，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从小，乔青羽就听说过很多关于乔白羽的风言风语——不管是小区门口的熟人，还是爷爷奶奶村里的人，都说乔白羽怎么只和男生玩。乔青羽那时虽小，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了不让乔青羽受到乔白羽的“坏影响”，父母似乎并不看重她们的姐妹情谊。

到乔白羽职高快毕业的时候，偶然一次，乔青羽又听到李芳好和乔陆生说当年不应该把乔白羽留在乡下。

“这孩子太漂亮了，乡下初中就住校，根本没人管她，哎。”李芳好说的同时，无比后悔地摇摇头。

放任乔白羽的后果之一就是乔青羽从小就被父母盯得很死。整整一个初中，她每一个玩得好的朋友，班里的每一个同学，甚至课本上的每一行笔记，作文里的每一句话，都逃不过李芳好的眼睛。如此严密的天罗地网下，乔青羽竟还能偷偷谈恋爱。想到这，乔青羽不禁暗自佩服起自己。

“这全归功于，”望着公交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桂花树，她想，“网络，以及，手机。”

思绪在关于乔白羽的回忆里游荡了一圈，乔青羽觉得明盛带给自己的压迫感竟然没有那么强烈了。是啊，和乔白羽的事情比起来，和父母承受的压力比起来，自己在学校碰到的这点芝麻大小的破事，算什么呢！

手机里跟何恺的短信还止于午饭后她发过去的“中午吃了什么呀何大帅”。何恺没回复，可能睡午觉去了吧。也有可能去打球忘记带手机了？突然间乔青羽生起气来——干嘛总是猜测何恺不回信息的理由啊？不猜了！累！爱回不回！

她把手机塞回口袋，在朝阳新村站下了车，朝乔家手工面馆走去。快到时她又拿出手机，站到路旁，一条条删除了今天和何恺的所有对话。

“也难怪何恺不高兴，”她的思绪飘到八月底和何恺吵架的时刻，“谁会喜欢自己的短信被女朋友删除？哎，谈个恋爱跟做贼似的。”

删了短信，检查了来电，她放心地把手机塞回口袋。

“怕我谈恋爱，我偏偏不听话，这就是叛逆吧，”踏进店门时她看着李芳好在后厨切菜的背影，心怀愧疚地想，“从这点来说，我跟我姐还真是亲姐妹。”

“妈妈，”乔青羽放下书包，走过去给李芳好揉肩，“我来啦！”

“作业写完了吗？”李芳好头也不抬。

“早写完了，”乔青羽说，顺手拿起一颗卤蛋剥开，“昨天就写完了，学校里作业不多。”

“二中这学校真是，怎么管得这么松，之前根本想不到……”李芳好喃喃，“那你自己要多学点，要靠自觉，知道不。”

“嗯，知道的。”

“你弟弟呢，去哪了？”

“不知道。”

“手机给他打个电话。”李芳好发令。

乔青羽顺从地掏出手机，没想到她刚一拿，手机就震动起来。瞄到屏幕显示的“hk”这两个字母，她吓得面容失色。

“谁？”

李芳好凑过来看，她并不知道何恺的存在。

“一个同学，”乔青羽赶紧调整面色，“我也不知道什么事。”

“hk？就是你以前班里那个黄可吧？”李芳好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她找你什么事啊？”

“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乔青羽说，正犹豫接不接，震动停了，她心里舒了口气。可随即，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何恺的短信。

“看看是什么要紧事。”李芳好说，盯着乔青羽，用下巴指指手机，目光却毫无移开的意思。

真是成也手机，败也手机——乔青羽两眼一闭，心一横，爽快地按下了“读取”键。

“陈若已的手机落在篮球场了，在我这里，你有她家的电话，跟她说一声吧。”

看到短信的内容时，乔青羽有了种从高空坠落却安然无恙的劫后余生之感。读了好几遍确定没一个字会被李芳好怀疑后，乔青羽决定，晚上一定要在qq上叩谢陈若已不小心把手机落在球场这个意外。简直是救命之恩啊。

在李芳好的注视下，乔青羽飞快地把陈若已家里电话发给了何恺。

“这个黄可还打球啊，看不出来，”李芳好解开围裙，伸手扶了扶额头，走去外边的空桌子边坐下了，“我记得她瘦瘦小小的……”

“妈，”乔青羽打断了李芳好，看着她憔悴的身影，很是心疼，“你累了吧？”

“现在没客人，我趴半个小时。”李芳好说，“今天礼拜天，中午生意挺好的，菜都快不够了。你爸去菜场买菜了，你看会儿店吧。”

“好。”

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阳光西射，店门口的金色台阶闪着耀眼的光。两个月前父母刚租下这个店面时，受资金所限没能力好好装修，就简单地刷了墙，添置桌椅，并把门口的水泥台阶贴上了一层金色的闪亮的瓷砖，为的就是图个吉利。

“太丑了，不伦不类。”乔青羽被父母的审美震惊了，向乔劲羽抱怨。

乔劲羽很无所谓：“爸爸说，亮堂些好。”

是很亮，尤其是下午四点，如果恰好坐在收银台那里朝门口看去，地上那道明闪闪的金光简直能亮瞎眼。虽然丑，不过倒像是孙悟空用紧箍咒画的保护唐僧的线一样，竟给了乔青羽一种把污浊世事隔绝在门外的幻觉。

简单的门面，洁净的餐桌，趴在桌上入睡的母亲那有点蓬乱的头发。十米之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行道上经过的人或匆忙或闲适，没人往店里看一眼。

乔青羽心生感慨。

店里短暂的宁静尤其珍贵。门面的金色台阶丑得离谱又怎样呢？它的金光承载着父母的期望，所以，肯定真的能保护支撑他们一家人的。

谁知这个温暖的想法刚刚冒出，就被现实毫不留情地否决了。

“喂！乔青羽！”

店门口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

“乔青羽！”又一个男生嘻嘻哈哈地喊。

抬头前乔青羽就听出来了，是陈予迁和叶子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