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琅琊战纛厚重沉稳的纯黑底色上,无论是未倾松和未琼贞的白狼头,还是未雪明的六出白雪和后来的白兕首,或者未月隐那只近乎圆环的白色弯月,以及未英白的五瓣白梅,徽标都是肃静威风,明朗大方,简洁骄傲地透露出一股断金切玉横扫千军的气势。唯有未鹤抒,纛上白鹤仰首向天,曲颈长鸣,轻舒双翼,升腾欲起,似乎转眼间就要翩翩然地破空而去,看不出半丝半毫和兵刃死亡相关的肃杀之意,只是高贵优雅、从容潇洒,仿佛战争于他,无论漫长疲惫还是紧迫剧烈,都是一场轻松愉快的歌舞欢会,生命的意义,不过是高高兴兴地跳完一曲曼妙的舞罢。
高蹈鹤将军。
按理说,除去早亡的未月隐不论,在四个孩子里,未琼贞是长子,未英白年最幼,未雪明是女儿身,又是王妃,一眼看去,这三个比较突出显眼;次子未鹤抒夹在中间,有稍后才会被人看见的嫌疑。但事实上,无论何时何地,未鹤抒总是最引人注目的。他就像一只白鹤长声清唳着冲霄而上,由不得天下人不抬头仰望。
他很爱修饰,就像白鹤临水剔羽梳洗,不仅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还香喷喷、亮闪闪,华丽无比。他一到上都就立刻脱去了琅琊族人素淡简洁的衣衫,换上上都贵族们流行的装扮。他用玉冠束发,戴戒指,系着精编细绣的宫绦,一举步身上那一大堆的满目琳琅就丁丁冬冬,还留下一路馥馥香风。琅琊族人的高挑身材和白皙皮肤使他占尽优势,他立刻成为上都最漂亮的贵族,要不是腰间挎的仍是三尺牙刀谁还辨得出他到底是不是琅琊族人?当他第一次这个样子回到住处,未英白迎面挡来,很不高兴地问:“你是谁啊?怎么随便跑到别人家来?”他说:“我是未琼贞的二弟,未雪明未月隐的二哥。我还有个弟弟叫未英白,你认识么?”未英白目瞪口呆,待认出他的刀,惊得扭头就跑,边跑边嚎:“爹呀爹呀!了不得啦!二哥变成妖怪啦!大哥三姊四哥你们快来看呀!”
他对自己的形象是一丝不苟地严肃,好像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的人生使命和生存依据。不管到任何地方,第一要务就是整顿仪容、梳妆打扮,才不管周围是否已人仰马翻。他的头发梳得最顺滑,衣领袖口最干净,身上总是散发着或浓郁或清淡的馨香。他对衣服颜色搭配的讲究甚至超过了妹妹未雪明。军中空闲时,到他的营中,要么看见他在擦铠甲,要么看见他在擦□□,擦得兴致勃勃,开心无比,几至载歌载舞。枪上红缨是他另一丛头发,他总是梳啊梳啊梳不够,他的亲兵也总是奉命拿着马刷子在他的坐骑上扫啊扫啊扫不完。有一次未雪明骑马,风大吹散了头发,她拿出牙梳却不慎跌落在地摔成两半,正无奈放弃中未鹤抒就从旁边递上一把黑檀木的梳子来。见未英白在旁很有些不以为然,未鹤抒更殷勤地摸出面小镜子送到妹妹面前,未英白只好翻翻白眼打马而去,他要是不走没准儿未鹤抒还会端出毛巾鹅胰润肤香露和一大盆漂着花瓣的洗脸水。
但是没有人知道未鹤抒的梳子镜子另有作用。有一次他独自外出,在一条小河边洗脸休息,一个刺客从后面扑了上来。正要得手忽然一片亮光刺眼,就在这一瞬间的昏花里未鹤抒翻身横手一挥,刺客惨叫一声,双眼流血已然失明。其实谁也不知道,当未鹤抒拿着镜子在面前左照右照的时候,到底有几分是在欣赏自己的脸,又有几分是在观察自己背后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那梳脊是可以活动的,扳开一列黑檀木,他的手里就多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就这样,他先用镜子的反光耀花刺客的眼,再用小刀彻底割断他的视线,然后他捋捋头发,对刺客点头客气道:“对不住,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就先走了。你慢走,小心摔跤。”但如果问梳子镜子于他,武器和梳妆用具到底何者为先,他肯定选择后者并振振有辞:“头可断,发不可乱;血可流,鞋需擦油。”
说到未鹤抒那总是油光滋润干净得像是没踩过地的鞋子,未英白恨得要跟他干仗。有一次未倾松大帐军令召唤,正急奔中未鹤抒突然蹲身在地,紧跟在他背后的未英白不防,哎呀一声被他绊了个大跟头,翻翻倒倒跌出好远。未鹤抒却又迅速站起来,从未英白身边掠过并喝道:“老五快点儿!慢吞吞地想挨打啊!”未英白因那一跤额角擦伤一片,脸也脏了,颇有些狼狈。到了大帐,未倾松瞟了他一眼,未英白心慌意乱满面通红——仪容不正,可是军中一过。而究那陷害般一蹲身的原因,却是未鹤抒发现自己鞋带系得不够端正,于是就在那如山倒雷催般的军号长鸣中止步蹲身,飞快地将鞋带拉开又重新系了个对称工整的扣。而事后,未鹤抒还语重心长地对弟弟说:“不管军中家中夜里白天,在爹爹面前形容不工整不洁净就是天理不容的大不孝!”未英白欲哭无泪,直瞪瞪地看了他半晌,攥着拳头从牙缝里迸出话来:“走!二哥!我们出去大战三百回合!”
未鹤抒不仅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做起事来也优优雅雅。上都贵族社交里一整套的礼仪规矩,他眨眼工夫就学会并行得烂熟,甚至做得比上都本身还圆满标准。一转身他就成了上都的礼仪导师,一举一动的高贵从容令人交口称赞,举手投足都受人模仿。他每别出心裁地发明创造些新举动新装点,立刻成为上都贵族举止的新标准,并掀起跟风学习的新浪潮。未倾松看儿子在上都春风得意花枝招展,不禁哑然失笑——一只养了二十多年的白鹤,一夕醒来赫然就变成了孔雀,这真是人间难得一见有趣的轻喜剧。
当未鹤抒和未月隐并肩走在大街上时,上都轰动得几乎要崩溃。他们走一路,女子们就把鲜花和水果丢一路,她们甚至会手拉手地把他们围起来对他们唱歌。未月隐架得住万马千军却架不住这阵仗,虽然还面静如水地睁着眼走路,其实心底已经昏死过去了,他回到屋里会好长时间说不出话,说出话来就是哆哆嗦嗦“真可怕”;未鹤抒才如鱼得水呢,满脸微笑,挽着弟弟的手——否则未月隐就得倒地气绝身亡——步态翩跹得像是在跳舞。他偶尔还会拾起一朵花别在衣襟上,转天七八个女子就都会得意地对别人说:“昨天鹤将军接受了我的花儿呢。”连武皇也不禁赞美道,那是未家双璧。其实细论起来,他们的光辉是截然相反的两样。未月隐是清水芙蓉,天然去雕,精致形容,俊美过人,那种月华般恬淡清凉并带有一丝隐忧的、近乎神秘的幽静气质令人倘恍迷离;而未鹤抒则是用一丝一毫都不放松的后天装饰把自己打扮得无懈可击,武装到牙,精雕细刻出一座七宝楼台华光闪耀,金堆玉砌令人目眩神迷。一冷一热,冰炭不同,然而靠在一起,世人就议论说,如果天下的美共有一石,天下人共得两斗,其余八斗就让这哥儿俩平分了。
未鹤抒还总有些小动作,有意无意就把人的目光钩去。喝完茶忽然把茶杯倒扣,走着路忽然蹦两步又回头看看好像小女孩玩跳房子的游戏,吃酥山的时候用小银匙子四处掏挖,直到酥山底部隧道交通、最后头重脚轻地坍塌下来,这些都是偶一为之,不知他怎么会如此自然地就做出这些常人想都想不到的怪事。有几次在很肃穆安静的场合里猛听他哼哼两声咳嗽吓人一跳,谁都忍不住要看他一眼,略有责备之意。他无理也不饶人地反问:“我开花了?”众人反倒哑口。起初大家以为他是故意扰人心神以示高标,后来才发现他有个清嗓子的习惯,其实并没有痰,但随时要咳两声——他想咳就咳,才不管是什么场合,这已经颠倒黑白地成为他潇洒风度的一部分了。好在这一次上都保持了理智和冷静,并没有出现从此大家有事没事都嗽声不断的疯狂场景。
未鹤抒说起话来通常也有些离奇古怪,多多少少让人摸不到头脑,似有云遮雾绕,因为他天生想法就是有些与众不同。大家都在往东,他却拐到南边去了;大家看见花都觉得颜色好,他却在想是用油炸还是用水煮、味道是酸还是苦——另辟蹊径,倒也罢了。有一次子谦送给未雪明一只巧言的鹦鹉,她兴冲冲地拎回来,大家都围过来欣赏赞叹,未鹤抒却看着鹦鹉说:“中午我要吃鹿脯,下午我要出去买衣服,让他们给我的屋里换纱窗。”虽然早就习惯他的说话风格,但未雪明这次听了很觉扫兴,忍不住瞅了他一眼,嗔道:“怎么想的!”
他的思路是这样的:首先,鹦鹉是会说话的鸟,然后——
鸟——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昨天吃的果子里有根虫,幸好没咬到——还是香蕉好——对,中午我要吃香蕉烙饼——嗯,炸鱼丸子也不错,还有鹿脯——呃,太多了,一样就成——那两件中衣服给了老四一件,不够洗换,得预备了——听说“金针绣”的衣服不错。
说话——那家伙太爱吹牛了,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哎呀,嘴里这个水泡怎么还没消,真难受——那消火的药也不管用,换别的试试,不然回头牙肿了就麻烦了——上次那鹿脯居然有些嚼不动,牛皮一样,他们怎么弄的——那牛皮甲真好,穿着不热——昨天晚上有点热,看来今天睡觉得开窗——猫会跳进来,换成纱窗罢。
就这样两条岔路分开交叉再分开,一只鹦鹉在他的嘴里就变成了鹿脯、衣服和纱窗。这发散交错也还算好,到底有迹可循。有时候一样东西落入他的眼中,脑子里就吹开了一棵蒲公英,小小的种子四面八方漫天飘,飘到哪里算哪里,百八十个念头哪个先落地,他就把哪个说出来。这时候,他通常是在稍微一怔般的神游天外后发匪夷所思之辞,道不着边际之言,令人瞠目结舌——他怎么就能由此物跳到了彼物?压根儿八百辈子都不靠谱!那就羚羊挂角鸿飞东西,他自己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说天生本能,并不是故意追求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
人人都在地上站着,就他在天上闪来闪去,倏忽缥缈,无凭无据,连未倾松都抓他不稳,有时儿子明明站在面前,他却笑着问:“鹤抒啊,你在哪儿呢?”未倾松说琼贞是自己的心,雪明是自己的血,月隐是肝,英白是胆,未鹤抒问:“那我呢?”未倾松无奈笑道:“鹤抒啊,你只好是我的肠子罢——哪怕你就在我的肚子里我也纳闷,委实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兜来绕去、曲里拐弯的。”
连亲爹都莫奈何,何况敌人?未鹤抒在战场上就指东打西,神出鬼没,弄得人眼花缭乱晕头转向,成了沙滩上被雷赫得呆呆的蛙,雪地里冻成冰棍儿拐不了弯的蛇,被这长喙锋锐的大白鹤,轻轻一口就叼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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