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说米团之前还有什么念想，裴贞的问话则彻底证实了南翁的死。炎炎夏日，萧萧晚风，吹的米团浑身冰凉。

“真的死了……是……谁干的？”

米团的声音沧桑而颓然，原本明亮的眼睛，只剩下一片黯淡。她靠着亭柱，无力滑下，跌坐在地。

这个世界怎么了？

她爹娘死了，她师父也死了，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将那些爱她的人都夺走呢？为什么要留下她，一人呢？

“小师妹，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裴贞紧紧握住双拳，他万万没想到，米团会在这个时候来问他这个问题。在玲珑岛的时候，米团曾经三番五次的追问过他南翁就去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他并不愿骗她，可是更不愿违背师命。

毕竟南翁寂灭之前，曾经对他说过：“团子，是个好孩子，她的心太善，若是知道他因她而亡，想必会愧疚一辈子。不要说了，就说为师于方外云游，不再踏足红尘了吧。”

南翁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很是温柔，他的眼中满溢的慈爱，仿佛那个淘气不听话，又总爱偷偷溜去玩的小师妹，就在眼前一般。

师父，现在小师妹她知道了真相，来向我一问究竟，我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

裴贞闭上双眼，深深叹息。他走到谜团是身边蹲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黯淡的双眼。右手泛起白光，往米团眉心一探。米团只觉得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整个人便往下倒了下去，人事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米团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已然回到了海底。这里……不正是她封印琮皇的海底大阵吗？她怎么会回到这里？再一看，在她对面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白衣长袍，鹤发童颜，双手结印正散发着阵阵金光，这个人正是南翁。

“师……”

“出去！”

米团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一句话，只见南翁眼中精光一聚长袖轻甩，米团整个人顿时站都站不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离原地。一个巨大的结界以南翁为中心，向四周扩展开来，将米团隔断在了结界之外。

“师尊！您不可如此！师尊！”

她的双手拼命的拍打着结界凝成的光壁之上，可是她的喉咙里发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再一看她的手，那个直接分明的大手也不是她的手。

“贞儿，不用担心。琮皇与人皇伴生至人间，已是不可逆转之事。只要人皇不灭，琮皇必然不灭，能真正封印琮皇的唯有人皇而已。如今为师所做之法，可以将那贪得无厌的琮皇暂困于方寸之间。日后人世到底会怎样，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师尊！琮皇祸世，只不过是传说而已！小师妹心性纯善这些年在岛上不是已经被您教化了吗？赌命又何必做此大阵？即便，即便要做！让裴贞来做！徒儿虽然不才，但是也可结阵啊！师尊！！”

心头忽来一阵悲恸，惶恐和无助让米团的眼前模糊了一片。那双大手紧握成拳死命的敲着光壁，一下又一下，恨不得将光壁就此敲碎，自己冲进去。

裴贞？

竟然是大师兄？莫非自己是进到了大师兄的回忆里吗？

就在此时，大阵又猛然涨大数倍，在海底扩展开来，惊动蛰伏在海底的鱼群四处奔游。

南翁在大阵中心缓缓坐下，他手上变换着印法，身上金光四现。叹息一声双眼中满上一片怜悯与慈悲。

“傻贞儿，正是那个小团子她心性纯善，才会滋养玉中琮皇。她与琮皇相生相克，此消彼长。为师前日夜观天象得见，琮皇已然破体而出，虽然被我的阵法压制了下去。可是若不做准备只怕他日，随着人皇的觉醒，琮皇力量日益强大，只怕为师也不是他的对手。”

“怎么……怎么会这样？师尊您可是剑仙啊……怎么会……”

裴贞一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南翁叹息一声，喃喃道：

“天命所至，非人力可违也。愿苍天垂怜，佑我苍生。”

南翁浑身金光慢慢扩散到整个大阵中，他的悠长的声音宛若钟声，一声声落入裴贞耳中，米团的心中。

“师父！”

米团心中宛若万根银针扎在心头，哀痛不已。在一片金光满溢之中，再度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睛之时，米团依然身处凉亭之中，头枕在裴贞的双腿之上。她抬起眼睛看向裴贞，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别哭，不是你的错。”

裴贞的手指轻轻从米团的眼角掠过，帮她擦去泪痕。米团坐起身来，靠在围栏之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闷闷道：

“为什么我是人皇，要不是人皇与琮皇伴生降世，就不会有现在这些波折了，师父他也就不会……因我而死了。”

米团的声音渐渐哽咽，裴贞站起身来，看着不远处的飘渺湖面，轻声道：

“天命所至，人力岂可违之。”

裴贞的双眼从湖面望向天空，掠过初生的明月，一直看到遥远的天际。

“师尊当年在琮皇第一次觉醒的时候，便知道他的封印不能长久。师父急招我回玲珑棋谷，寻找对策。可是我翻遍藏经阁所有古籍善本，也没有找到具体的封印之策。只在一本封面都没有了的残本，上看到几句隐晦之词。

师尊闭关七日，终于参透天机。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只是让我准备再做大阵的东西，然后他便去了江宁府，找你。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师尊回到玲珑棋谷之后，便开始准备重塑大阵。我本不知道师尊欲用其元灵做引，结混沌之阵，直到他将数百年修为散出体外重塑大阵的时候，我才发现，可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正因为那海底大阵中有着师父的百年修为，所以琮皇才能借力而化形与我分离。正因为那大阵中寄宿着师父的元灵，所以我才能在师兄你的引导下彻底的封印琮皇。师兄，我说的对不对？”

晚风中，裴贞的背影有着米团从未见过的萧瑟，良久，他终是点了点头。

他总是称南翁为老头子，在玲珑棋谷中也没少被南翁揍，可是米团却知道，南翁于他于她，在心中是何等重要。

而南翁本可以在她尚在襁褓之时便将她杀掉，可是他却留她性命，希望以一己之力能将她导向正途。更舍命相护，诱琮皇化形，与她彻底分离，将其封印。

护其弟子，庇佑苍生。南翁不愧是天下之英杰，不负玲珑剑仙之名。

可他算尽了天下万事，却偏偏没算自己。护尽苍生，却偏偏不曾思虑过自己。

师父，徒儿对不起你。

米团心如刀绞，眼泪夺目而出。忽然她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一把拉过裴贞擦了把脸，急忙说道：

“师兄，不对啊！师父的元灵若是当真寄宿在了玲珑棋谷的海底大阵之中，那大阵消散之时，师父岂不是魂飞魄散了？可是我刚才明明在无戒的佛珠之中看到了师父的灵识，会不会……会不会是师父功力大成，元灵可分，所以……所以……”

米团越说越激动，一想到无戒的佛珠所散发出来的熟悉感，便更加认定南翁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她紧紧抓着裴贞的衣袖竟然一时之间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师妹，你在说什么？元灵怎可化分？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走火入魔！”

裴贞这边话音未落，只听湖边亭外，一人高宣佛号，笑道：

“殿下果然聪明过人，小僧佩服。”

米团扭头往外一看，竟是无戒。而他的身后，跟着脸色很是不好的傅长雪。

“无戒，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跟长雪……你们……”

米团本来就已是心乱如麻，此时看到傅长雪和无戒同时出现在面前，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哑然。而裴贞的目光则锁在了眼前的这个，被米团称之为无戒的和尚的身上。

无戒？

裴贞警惕的将米团护在身后，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材欣长，不卑不亢的年轻和尚。

此人相貌堂堂，举止稳重，看起来倒像是个出家人。可是当他抬起头与他对视之时，却眼角轻佻，目光锐利，毫无慈悲之象。

真是个邪气的和尚。

裴贞眉头轻蹙，心中对这米团口中的无戒和尚的提防之心有多了几分。

无戒的眼睛飘过警惕的盯着他的裴贞，一脸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他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对裴贞朗声道：

“小僧无戒，乃侍奉公主之人。见过，裴公子。”

侍……侍奉公主？侍奉米团？

裴贞的眼睛差点脱窗，他没听错吧！

他猛地一回头看向米团，欲向她求证。可是此时，米团的心却根本不在裴贞纠结的问题上，她两步走到无戒跟前，紧紧盯着他问道：

“无戒师父，你是在何处见到我师父南翁的？”

无戒眉毛一挑，看了看米团，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裴贞笑道：

“你都问清楚了？”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米团隐忍着，追问道。

“极乐净土。”

无戒倒也不多啰嗦，直接将答案抛了出来。这下倒是轮到米团发蒙了，极乐净土？

“你一凡人肉胎，如何去得了那极乐净土？”

站在米团身后的裴贞忽然开口问道，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无戒的身上，不放过他哪怕一丁点儿的表情变化。

无戒面对米团和裴贞的质疑，嘴角一勾笑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眼傅长雪，傅长雪的双眼却始终凝在米团的身上。

真是痴儿啊，痴儿！

无戒手中佛珠轻埝，高宣佛号，开口道：

“南翁武学造诣早有大成，修行百年，虽有剑仙之名，却无剑仙之实。然而此次他自甘葬身海底，以佑苍生。此大仁大爱，天地可鉴，我佛亦怜。

小僧在参禅悟道之时，旅六道，而与之相遇在天人道。谈经论道之时，提及殿下，心中仍是有所顾念，便拜托小僧辅佐之，以保天下无虞。并特地宿一点灵识于我佛珠之上，所以殿下才会看到之前的那些。”

当无戒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米团已经呆掉了。她的嘴巴长的老大，就差咔吧一声下巴落地了。她戳了戳站在身后的裴贞，却发现，他和自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神情。

不过裴贞毕竟是裴贞，米团一戳他，他立刻恢复如初。他从袖中抽出小扇，啪的一声打开，半掩着脸轻咳一声，强作镇定的分析道：

“所以，无戒师父，你的意思是，师尊他……在天，天人道……活着？”

“非也。”

无戒笑眯眯的摇了摇头，开口解释道：“所谓天人道，乃是……”

他刚开口还没开始说，就被裴贞立刻打断道：

“我知道，我知道。”

裴贞实在不想让这个和尚就这么站在太守府的湖边亭内和他们展开说那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看得出来，米团此时已经很是混乱了，再让这个和尚说下去只怕是要暴走了！

于是裴贞立刻换了个说法向无戒问道：

“所以说是，我师尊南翁他，请你来侍奉小师妹的？”

“非也。”

无戒又摇了摇头，不急不缓的开口道：

“是大燕的宋州太守周箬，让我来侍奉殿下的。不过这个建议么，是我提的。”

裴贞只觉得心中一阵血气直冲脑门，他是不是跟这个和尚犯冲？为什么他越听他说话，就越上火呢？

再看米团，她的脸色比他可好不到哪里去。只见她咬着后槽牙开口向无戒问道：

“无戒，既然我师父，让你来辅佐我，那你又为何要自请侍奉与我？米团不才，想请教小师父，要如何侍奉我以尽辅佐之能？”

米团这话一出，站在无戒身后的傅长雪的脸上又黑了一层。而裴贞更没想到米团竟然会忽然问出这样的话，一时之间竟是愣住了。倒是无戒像是被米团的话逗笑似的哈哈大笑出声。

“殿下，你真是可爱又聪明。”无戒大笑数声，低头看向米团，冲她眨了眨眼，说道：

“辅佐殿下，自然要在殿下身边。日夜相伴，侍奉左右，方能尽心而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