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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待》第132章 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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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如何为自己的言行开脱?

若要苛责起来,难道那个给予她回应的人不是自己吗?他不曾在这个故事里也扮演了一个举重若轻的角色?

他爱她。这一点毫无疑问。在见到小小的她第一刻起,他就对她有了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就像是一个似曾相识的亲人,那样可爱伶俐的一个小女孩,一双闪亮的眸子充满了灵气。

他从在杂货铺后院那一次见到她,就想保护她,无法抑制地想,那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一种情愫。

那种从心里油然升起的情感,后来被他默默地诠释成了世俗人口中的“爱”。即便那时日里他才十几岁。

他也曾将自己的失落和对苒苒的留恋归为自己浅薄的见识。也许当年,这也是推动他毅然决然地离开火镇的缘由之一。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不是没有从商客,游人们的口中听说过。也许,当他见到了别的“苒苒”,见到了很多不同的“苒苒”之后,他便可以忘却火镇里的苒苒。

火镇里有火镇的苒苒,别的地方,也会有别的苒苒。也许她们能够帮助他忘记。顺带,也让他忘了关于自己的身世,和那份隐隐的痛楚。

他是从什么时候将自己身世的痛与苒苒联系在一起的,这一点,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楚。他只知道,那是在原来的痛楚上又加了一层新的痛楚。他不愿考虑得太多,也许只是不想沉溺在一份无法言说的郁闷难耐之中。

骨子里的傲气使他不屑得到任何人的同情。

也许他可以找到同他一般,也是一个孤儿的“苒苒”。或者,一个穷人家的“苒苒”。一个和他平起平坐的。他也不知道,对于家世的成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的心里扎根,变成这样令他在意。

他想也许他真的能找到。

在无数个孤独的暗夜的深处,他忍不住反复在心里问着早已问过千百回的问题:

“为什么真相是这样的?为什么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人,偏是这样出身的你…”

他苦苦地寻求答案,而答案却从不浮现。他像跌进了一个无底洞般的漩涡,被疑问和回忆吞噬,仿佛再也挣脱出不来了……他的青春,不知不觉间沾上了这份挣扎的痕迹。

带着这份意欲彻底抛弃在身后的记忆,他如同一具没有了精神气的行尸走肉般行走在中原的大江南北。他的表面风轻云淡,内心却急于摆脱曾经的一切——那一切在如今的他眼中,全都成了虚假的。就像是一种打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便开始的一场巨大的骗局。

他无法不去否定,否定那种疼痛,连带否定着所有。

他行走于山野、集市、村镇、密林。沿途的风景很好,也曾打动过他。他试着让自己沉浸其中。可是回忆就像是一个纠缠着他不肯罢休的噩梦一般,时时出现,挑动着他脆弱的神经,困扰着他避之不及的心神,甚至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忘记的时候。

那也许是一块石头的形状,或者林间空地上猛然出现的一座茅屋。那也许是路人一句无心的话,或者孩子们的喧闹。总会出现一些什么东西来,让他再度想起。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这是因为自己见过的东西太少,因此看什么都会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那寥寥无几的几样事物。

可是有时,他又觉得这些年自己见过的东西太多,多得让他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多得让他压根就记不住,当遗忘了这一切模糊而嘈杂的零零碎碎,此起彼伏,在回忆深处忽隐忽现的,依然是那双闪烁着清澈光亮的湖水色眼眸。

那双沉寂的,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悲伤的眼眸。就像是在净化着他此时杂乱灵魂的瞳色。

他在沿途中遇到的每一个姑娘身上寻找着这样一双眼睛。

那些姑娘的笑声,她们的轻声细语,摆动的柔荑与腰肢,都让他想起她来。

“她一定也长大了吧。”他想。

到了最后,他总是忍不住在每一个姑娘的脸上寻找那双眼睛,哪怕是不一样的颜色,但是一样的清澈质地,一样得闪动着的……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他傻傻地对着那些眼睛微笑,从眼眸中流露出的深情带着时间的味道。可总有一个特别的时候,就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他又忽然意识到,不,它们不是。

姑娘们对他态度中的忽冷忽热感到担忧,害怕。他极为敏感地觉知到那些眼睛中传达出来的失望情绪,这让他的心里生出无限的歉意来,人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孤独了。

他成了一个不轻易接近异性的,众人眼中的怪胎。不过,那已经是他在京城住下以后的事情了。

慢慢得,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一些记忆,是无法删除的。越是执着地想遗忘,反而愈加地深陷,难以自拔。可是当他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却又觉得为时已晚。那些念头,早就不知不觉地根深蒂固在了他的头脑里,挥之不去。他想,这下我该怎么办?

内心这份挣扎从不曾让他停止思考,哪怕他是个话不多的人。沿途遇到的一切事物都会成为他思考的对象。他对世界的认识和了解慢慢地发生着变化。但是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子,冷静地观望自己的心,自己的思维本身,以及,自己的习性。

而奇妙的事情却偏偏在此时发生了。

就在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时,没多长时间,他发现自己反而竟能放下了一些什么。仿佛从某个瞬间开始,记忆中那个苒苒的形象不再一如既往般地,无休无止地纠缠着他,让他无处遁形,无所适从,不得安宁了。他的内心慢慢地沉静了下来。

那时的他,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算不上英姿飒爽的七尺男儿,却已经有了一个男人的样子。

平静之后,他将一切都剥离开了看,他仿若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视角。那是一个以往从未有过的视角。他觉得,这与他在山野处偶然遇到了一位云游四方的行脚僧有着极大的关系。

那天他正在路途中奔走,一边望着眼前和四处的风景,一边神游。他期盼在不久之后能遇到一个野外的露天酒馆,他随身带着的水又所剩无几了,也许仅够他再撑上个三里地。

当他进入到一片密林时,他发现一棵树下的阴凉处,静坐着一位双目闭合,神情波澜不惊,穿着僧人衣物的男子,估摸着有四十多岁。欧阳曦听见那僧人低低的干咳声,让他想起大漠中赶路的人因口渴而发出的声音。

他恭恭敬敬地在他的身边坐下,礼貌地请他喝自己仅剩的一点水。他对具有信仰的人心怀崇敬。

“年轻人,”僧人感激地饮用了他递来的水,饮罢,抬眸看了他一眼。“你为何眉头紧锁?是不是心里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困惑?”

“我无法忘记一些东西。”他坦诚直言,像在与佛本身对话,怀着一种莫名的虔诚。

僧人道:“无法忘记那便不去忘记。”

“那又如何消除痛苦?”

“所谓痛苦接受它便可。”

“接受它?”

“是的。”僧人的笑意透出眼神,安抚着欧阳曦困惑已久的心绪。“无论是怎样的现实,既已无法改变,那便接受它。因为即使你拒绝直面,它也已是那样子,又何必徒增烦恼?”

欧阳曦听完,稍作了片刻思考。

“许是自己心中想要的,与思想中的不符?”僧人望着踌躇不言的他,笑意更深了。似乎洞穿了他的心事。

怯懦。这个词第一次浮现在欧阳曦的脑海中。也许那一切,都是他为自己的怯懦所寻找的借口。他突然有些看不起自己。

“那么……”,他嚅嗫着发问,“什么更重要?是自己想要的,还是世俗的规则?”

“哈哈哈…”僧人的笑声震耳欲聋,山野间的树木花草都似跟着舞蹈起来。“都重要,也都不那么重要。”他像是故意卖了个关子,片刻又站起身来,依然玩笑般的道:“我要随着我的脚走去下一个地方,若你问我它在哪里,在去到那里之前,我也答不出来。”

说完,他招呼也不打便离开了。留欧阳曦独自坐在那密林中沉思。

“都重要,也都不那么重要……”他重复着行脚僧的话语,想从这些话语中琢磨出一些带有启示性的意义来。他的心旌微微有些动摇了,他想着僧人那阵笑声,想着他说的,要随着自己的脚走到下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烦恼着实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甚至真的有些好笑。也许是僧人那阵突如其来的爽朗的笑声触动了他,让他的心境稍微有些舒展开了。他虽心下有些气恼,但不禁又觉得一阵轻松。

“也许是应该换一种新的想法了。”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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