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他迄今为止第一次体会到一个人在思维层面的改变所能够带来的奇特魔力。
似乎就在开悟般的那一刹那,他看待整个世界的眼光都焕然一新了——林中鸟儿的鸣叫听起来像是更为清脆响亮,叶子的绿色在他的眼中也显得更为活力盎然,沁人心脾了。
他像是迈进了一个新的境界,身体和头脑里都有一些仿佛长久以来在沉睡的东西苏醒了过来,感官也变得更为敏锐。而原先脑中的一团茫然如今看起来仿若隔世。
将这些茫然无措又无法言说的重量放下以后,一种解脱的轻松感觉令他的内心不禁感到微微有些惊讶,难以言喻,同时又是欢喜的。他默不作声地开始较之以往更为全身心地活在了当下,静悄悄,却又全然沉浸于自身这个由心而外,难以忽视的巨大变化。这个说是缓慢,却又是极快的变化。
带着这份苏醒,他走路的脚步轻快起来,悠然自得地继续朝着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在途中,他开始敞开胸怀,结交一些可以与之互相攀谈的挚友,与他们隔着酒桌或篝火倾谈至夜深,在酒馆的屋顶或露天星空下诉出了人生迄今为止的哀愁与欢喜。他实则并无太多的哀愁,不过是个曾经陷入某种执着的年轻人而已。如今发现,倒也不算太晚,还来得及改变那份幽幽的沉郁。
他与途中相遇并认识的人,因机缘相处一段时日便也因机缘而就此潇洒别过,从此咫尺天涯,各自一方。那些人中有游侠,有剑客,有做买卖的商贩,亦有读书人。他与一个上京赶考的读书人原本说好了要一路结伴前往京城,结果途中又因一封家书与那人道了别。
但这一路走来,他的心情越发地轻快起来。虽然也遇到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如闹市中遭遇的小偷小摸,或是亲眼目睹恶势力依仗朝廷的势力狐假虎威,欺压平民百姓,令他内心震惊与愤恨,但他还是继续赶着路,无论遇见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样的事情。
他并没有改变自己行走的方向,只是一路上不再封闭自己的情感与思维中日渐积累的一些话语,而是慢慢地去学习心中那个参照点的性格——他偶尔想起苒苒曾经对他表露出的主动和信任——他试着让自己也拥有这样的勇气。
他想,这些品格与一个人的出生并不存在什么必要的联系。
曾经的他由于过于茫然,而导致了很多错误的思考方式。这些思考方式又将自己带进绝处。如今绝处逢生,他踌躇满志。他的思想慢慢地从一个青少年的思想趋于成熟。
对各种事物的认识和与不同人们之间的交流,令他越发地沉稳淡定起来。
有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数月前密林中那个偶遇的僧人,在看似不经意的态度下那寥寥数语,却像是轻而易举地就点破、也驱散了缠绕在他头顶久久不散的迷雾,给他的人生的迷津做出了尤为关键的指点。
他也不是没想过转身立刻回到火镇去的。虽然离开得那样果决,但他的心依然留在那里。对于这点他变得心知肚明。
如今的他,已经可以心情愉快地面对往昔的一切,那被他一时之间决绝地抛弃在身后的整个儿时。人一旦放下了一些执念,一切就会变得轻松起来。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既然已经走出来了,总归要带些什么回去才算是值了这一趟由于脑热冲动,年少轻狂的出走行为的。
他不再一如既往地闷着自己,而是在路途之上慢慢地学会了吐露关于内心的语言。
于夜深人静之时,他便对着静谧的黑暗,试着给自己所有的感受都取一个适当的名字。在下次与人交谈时,他便将这些名字融入到对话里,细细地在烛光下对友人们诉说着。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以前,他总是羞于去承认自己内心一切微妙的起伏与汹涌的波涛。在吐露个人感受方面,他一直都是极为腼腆的。
那些人意外地发现他这种私密又质朴的交心方式令人感到无端端地信赖。他的谈吐不紧不慢,正如他本身的性格一般,即便内心潮浪澎湃,也并不轻易地形于色。与此同时,他用词准确,令闻者侧目。
令人玩味的是,他的每一句话仿佛都经过细细斟酌,可听起来却又是随性的,未经修饰的。就像他雕的木艺,看起来像是一件随便的玩意,实则是注入了心思的。
这一切皆因为那些话中的每个字都是直接来自于他的心里真实感受,既真实,亦经过一番揣摩打造,因此准确无误地表达着他的所思所想。于此同时,他对环境中气氛的某种微妙的捕捉能力,也让他表达着与他对话之人当下的情绪与感受。
人们发现,他们极为乐意与这样的对话者做一番倾心的交谈,仿佛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赏心悦耳。
他的诚实与言语间日渐浮现的诙谐在一路上打动了很多人。他诚实而不至于古板,幽默而不至于圆滑。他不再那样孤独,甚至一人赶路时,亦春风满面。他变得信赖起这原本看起来冷漠亦带着距离的人世间。原本那个哪怕站在人群里亦觉得孤零零一人的他,也渐渐地不复存在。
仿佛,连带着初时对于发现身世真相时油然而生的那份责怪,也悠然消散于无形了。
当胸中的阴霾逐渐地被一点一点扫去,他的心绪变得如山涧汩汩的溪水般流动了起来,正如一条曾被石块阻碍了水之畅流的小溪,不知怎地,慢慢冲走了那些挡道的石块,因而又变得畅通无阻,能够欢快地流动了。甚至,个性变得比之过去更为开朗无忧。
他也发现了自己曾经的傻气,看见了自己为之执着的地方。看见了人心极为幽微之处,同时也看见天地间的盛大与浩渺。这两者似是相辅相成的。
他对自己曾经那些幼稚的情绪深深地懊恼不已,对以往的那份抗拒心理也兀自觉得好笑起来。直到有一天,当他走在山林间的时候,鸟儿的鸣叫与绿树环绕在他身边。猛然间,他觉得心情开阔的很,突然间豪情万丈,又虚怀若谷。他一时间不禁像那个行脚僧一样,疯癫了似的对着空旷无人的林间小路哈哈大笑起来。心中的最后一丝阴霾,便也跟着一扫而空了。
日渐一日,他越来越想念火镇,想念这个承载了他整个童年与大部分少年时光的,处于世界边缘的毫不起眼的小地方。他想念儿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和与他作伴的少年们。他在接受了自己是孤儿这个事实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与苒苒之间的,那些世俗所规定的差距。
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开始疯狂地想念苒苒,他也终于允许自己这样肆无忌惮地想念她。
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回去。在回去之前,他必须先获得一些什么,完成一些什么。这世界总有一些什么东西是他可以汲取的。比如手艺。
他还没有到完全无欲无求的地步,也尚无必要。
回家的念头成了他学艺的动力,亦成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来源。一想起火镇,他的家乡,他便踌躇满志。
他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看遍了这大千世界各处的湖光山色,和无数深藏于不易被人发觉之地的瑶池仙境。他四处拜师学艺,手里头的技艺与日俱进。就这样,很快地,他来到了京城。
在此之前,他何曾见过这样的繁华。
天子脚下,似乎一切终归都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有一些什么东西占据了他的注意力。
他被这个地方的熙攘和大气深深地吸引,于是毅然决然地做了个决定:想办法在这里驻留一段时间。他在京城里拜师的同时也日常贩卖着自己的手艺,以此挣得供他生活的花销。
刚刚离开火镇时心中所带的担忧早已烟消云散,得以在世间日渐独立,靠自己本身的技能赚得一碗饭吃,一件衣穿,一处屋居的能力,让他的身体变得强壮,内心也越发地强大自信了起来。
有些时候,他会怀念一路走来时,途中见到过的江南水乡,那些雾气氤氲的早晨,炊烟升起的光景。温柔而细致。他想念川蜀的山色,那些无人行走的悬空山道,仿佛随时会有仙人飞出没入。神秘,而宁静。
这些神秘,这些宁静,又叫他想起大漠,想起那个小镇。那份温柔,那种细致,又叫他想起被遗忘在记忆里的那个小人。他怀念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带上她去看看那些他去到过的地方。
令他久久无法切断的,或许更是她在他记忆深处所占据的那个位置。
不知这些年,她过得怎样,是否有所改变。长大后的她,会是变成了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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