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条街上的人们对于这周家师徒两个扒手早已忍气吞声了很长时间,敢怒不敢言。
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只有周老八一个人在这一带干这见不得人的行当。他懒得走太远,又怕被店家抓住认了脸,便专门对路过的游人下手。
周老八也曾被机灵的路人当场抓住,被众人擒获,一齐送进了官府。还挨了顿板子。他还记得那一回自己挨完板子后是被担架给抬回来的。但奈何自己住的那间破屋子就在鸿锦大道八仙桥河畔往里拐一个极不起眼的小胡同里头,因此,难意避免地,还得时不时地在这一带出现。
自打被抓进官府,他在这一带混着的时候手脚老实了许多,偶尔去街边店家喝个茶。只要他不干坏事儿,店家们也不会过多为难他。也算是街坊们给他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要不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呢。虽说遭人嫌弃还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也没谁见他改干了什么新的行当,据人们闲聊时的猜测,应该是多在京城的别处作案去了。
进了一次官府,挨了顿打,明白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说是完全没白挨,也说不过去。
街坊中有些人为的是不给自己惹祸上身,毕竟在这地界做着营生,也不知道周老八认识些什么歪门邪道的人。若是不留神惹了黑道上的人,真遇到被敲诈勒索的事情也不好处理。自己生意在这儿呢。
周小八的真实姓名也没什么人提起,自打跟了周老八,给他当徒弟之后,大家就管他叫了周小八。大家也就确定了周老八根本就没有改邪归正的苗头。
一些对周小八有所了解的人,也没多说什么,自然也是因为知道周小八的家境而对其抱有恻隐之心——他家里有个身体不大好的老母亲。这位老婶婶是老来得子,四五十岁上下得了周小八这么一个儿子,丈夫又早早地去世,自然把剩余的后半辈子的期望都寄托在了这根独苗的身上。
两人相依为命,一个女人好不容易把周小八拉扯大了,拉扯得像个人样了,结果却成了个好吃懒做的家伙。
周小八年纪轻轻的误入歧途,街坊们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对周老八这老东西更是鄙视有加。而大多数人睁只眼闭只眼,自然也是因为可怜小八家中的那位。那一位,只怕是到现在还对自己儿子在外的行径蒙在鼓里。
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刚好发泄一下平时积攒的火气,大家霎时觉得卸下了心里头一股子莫名的怨气。
那个被唤作“周小八”的扒手一听到“衙门”二字,不禁吓得浑身一个哆嗦,脑中想起师父对他说起过的关于自己曾经在官府里挨过的那顿板子,不禁浑身冷汗。他这时反应过来了,赶忙趁着还没人起哄要抓他报官,腿脚麻利地快步跑掉了,只给众人们留下了一个灰溜溜的背影。
※
“你有梦想吗?”欧阳曦从过往这些遥远的记忆中回归到了当下。
这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就像每一年的春季那样,空气中飘荡着一种暧昧的气息,也许是花的芬芳,又或许是森林野地里动物之间的嬉闹给人间也带来了一丝难以言说的蠢蠢欲动,侵袭着每个人的感觉,让人说不清,又道不明,却偏偏无法全然地拒绝,彻底地隔离。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被迫参与其间,并化身为这绵绵时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就在这样的一个午后,欧阳曦对着眼前的人问道:“你有梦想吗?”
在他的面前,苒苒正坐在矮茶桌的对面,双臂撑着木地板,仰着头,闭着眼,一脸放松而惬意地晒着午后暖暖的阳光,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慵懒姿态。想是早上在案前忙得累了,正全心全意地享受这休闲的时刻的。
“梦想”这个词此刻顺着吹过院子的微风儿从欧阳曦的口中飞进了她的耳朵,再从耳朵飘进了她的脑壳里,并在那里停留回旋了片刻。
她的眼睛在树叶间洒下的碎光片的摇曳中睁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透出一道幽幽的,微弱的,和树叶的颜色交相辉映的绿色光晕,和她的情绪一起纷纷地洒了出来。
“梦想”……多么美好的一个词。她想。
“梦想吗?”她懒懒道。保持着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似乎连头脑都像身体一样地慵懒,节奏缓慢,不思进取起来,又不想轻易地改变这样的状态。“你指的是什么梦想呢……?”
“嗯……比如成为一个画家。或者当一个裁缝。”欧阳曦耐心地解释道,就好像对待一个弱智一般的耐心。对于苒苒有时候故意犯傻犯懒的鬼样子,他也是极为习惯了的。
“就好像你希望有朝一日成为一个技艺高超的木雕师父?”
“是的。”欧阳曦想,她get到了。
“这可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苒苒的眼睛正儿八经地睁了开来,倒是惹得欧阳曦微微一怔。那小片绿色光晕里又掺进了一点天空的湛蓝。如颜料混合般丰富了起来,又泛出一丝炯炯有神的亮光来。
“试着不那么严肃地去看呢?”欧阳曦本也没想要让谈话变得多严肃。他喜欢懒懒的气氛。
“我……可能希望生活不要轻易地改变。”她淡淡道,“就保持现有的样子,就这样子。”
轻描淡写的语调飞扬在空气里,消失在了高处,树枝上的叶子不知怎的摇晃了一下。
“听起来很呆滞,对么?”
“还好,和你平日里提倡的事情似乎有些矛盾。”欧阳曦不得不提出自己的看法。
“矛盾在哪里?”
“仿佛一直以来,希望延续这种生活的人一直是我。你是那个突然说烦了,又闹着要出走的人,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无法不让人生出疑云来。”他不依不饶地指出了这个糊涂女人的矛盾之处。
苒苒点点头,却并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更像是还停留在自己的某个层面,甚至不像是在思考。她的想法就像流水一样化成语句涌出,而欧阳曦的回应,只像是推动她这样做的某种动力而已。
“我只是想要仔细珍惜自己努力获得的一种生活。”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深宅大院里望着天空的自己,那个向往自由,向往着哪天像欧阳曦那样不负责任地消失的自己。不过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后来她知道了,是欧阳曦告诉她的。
“我想我的离开不会代表遗弃,而是为了下一次的回归。我总在想,我离开再多次,都会想要回来。虽然现在我似乎还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她看看他,“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好像我在你的身上也看到了一些什么,还有阿明,还有经过火镇的很多其他人,认识的,或是全然陌生的那些过路人。我从你们和他们的身上都看到了一些东西。”
她顿了顿,观察一下阿曦的神情。“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解释清楚。”
“说说看。”欧阳曦再次试着起到推动苒苒大脑运转起来的作用。他想知道这个小女人脑子里在转些什么东西。他们虽然朝夕相处,可是他对她依然止不住地好奇。确切地来讲,此刻,他所好奇的,是她奇特的脑回路,她思想的运转方式。
“我只是由衷地希望这里的一切都不要改变。”苒苒再次重复性地总结道。“我的感觉总在告诉我一些事情,听起来似乎毫无根据,一些无法言说的答案,不需要语言的答案。我希望看见世界另一端的样子,甚至想去到母亲家族的遥远国度去看看那些蓝眼睛的人生活的地方。但这里是我的根源。我出生在这个镇子,这个地方承载着我很多的回忆。你也是我回忆的一部分。”
她的眼神此刻在询问着欧阳曦的眼神,直到欧阳曦对她点了点头。
“哪怕偶尔这些回忆令我觉得沉重……但我就是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无法抑制地想念它。我肯定承受不住那样的思念,比承受回忆本身都难。我一定会再回来。”
“我总觉得我也是那份沉重的一部分……”
“也许。”她回答得丝毫不怎么客气。仿佛时间过去越久,她越意识到自己应该深深地责怪起欧阳曦当年对她的“抛弃”,虽然她从不觉得那算什么“抛弃”,但似乎所有人都在让她明白,那就是。她想,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那离开的意义是什么?”欧阳曦问道。许是谈话内容催生了他长久以来的某些困惑。倘若放在平时,他哪里会有这么些古怪问题。有时他会变得有些不再像他自己。
“关于这一点,作为你应该比我更有体会才是啊。”她语气理所当然地说道,说完,又顺手将一块软糯甜腻的绿豆糕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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