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欧阳曦的嘴巴突然变得笨拙起来，口中的言语也似乎突然和心里的感受有点连接不起来了。

他试着去回忆自己和旅途中遇到过的结伴同行的友人们敞开心扉谈话的瞬间，也试着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那个自在流动的频率里面去，但最终还是默默地宣告失败了。

心深处的那小片阴影依然存在，他不得不去认清这个事实。

苒苒的话就像是无意中触碰到了他内心里最隐秘又脆弱的一个点，令他顿时失了声，跌进了失语的海洋里，同时沉进了一种更为深邃的思维中去。可她偏偏并没有说错什么，这才是最要命的……

好在，午后的阳光和微风都不会给他带来任何紧迫感。

相反地，空气中一种令人陶醉的感觉却是在适时地帮他缓和着一些什么，让他的想法都微醺了起来。“也说不定……”他转念一想，“也说不定这正是触碰这种话题的最佳时刻。就因为这暖阳，这风。”他有点散乱地寻思着。

“其实呢，你刚刚说的也并不能说是完全不正确的……”在他踌躇的片刻之中，最终，还是苒苒打破了这一时间不知从何而来的静默。

或许她察觉了两人沉默中所存在的那一丝微微的，令人不易察觉，又无法言说的不自然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不以为意地幽幽说道，“比如在画画的时候，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就这样画上一辈子也无妨。更不用说那些画得特别兴高采烈的时候，那些对自己在画布上划下的每一笔都感到特别合心意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的脸颊不禁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些红晕来，许是也因为这种毫不掩饰的自夸。可不得不说，又确实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如果不这样去说，她也不知该怎样迂回地表达。

欧阳曦在这一点上看出了她与中原人的一点小小的文化差别。

“那种时候我会觉得，也许这样的瞬间就是永恒的梦想了。是的，梦想中的状态，可以成为永恒的那种，我不介意。就让自己的心情暂停在那种状态里，无怨无悔。”她仔仔细细地描述着，也抒发着自己对那种不知名的状态的崇敬之感。

“有时候，我在一针一线地缝一件衣服，”她又说，“我想，也许这才是生活吧。那时候和画画的时候又有些不一样了。我会觉得自己的生活明明也是像这些密密麻麻的针脚一样，很细致又很缜密地一道一道缝出来的。他们叠加在一起，成为一件完整的衣裳——也就是我的生活。看似平缓的，毫无新意地进展。甚至是枯燥和带有重复性的，你知道，一针一线的动作。”

欧阳曦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的某些时刻，觉得相似。

“可是最后呢？”苒苒眼睛亮了亮，正应了她接下来说的话，“最后，当你打开那件衣裳，穿在了身上。镜子里的你让自己眼前一亮！你问自己：这是我自己辛勤劳作的成果吗？那些无聊和枯燥的时刻都值得了。”她兴奋地说道。语调又从高昂变得平缓……

“类似这样的时间很多，我将这种时刻想象成自己的生活，觉得一直延续下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但，有的时候，我又突然间不那么确定了。”

司马苒语气突然沉了沉，沉思般道：“我会想，这些真的就是我的生活吗？我的生活，就止于这些吗？于是我会陷入思考和一种犹豫不决的态度里去。虽然听起来可能很奇怪。”

她抬头确认了一下阿曦是不是在听，在看到他专注的双眼之后放松下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了。但这些想法又都的的确确存在过。

“直到最后的最后……你知道，于此期间我们还发现了井底的密室，和那个无人知晓的岩洞。那对我来说又是一种全新的存在。那些记载着这些的旧书，还有地图……也许在你看来，这些平平无奇。”她又看他一眼，他深沉的眸子仿佛并没有什么波动。

“我想，把生活比喻成任何一件事物都是不够准确的。”她用投降的语气承认道，“不管是画画，做菜，还是缝新衣服，或书本和岩洞什么的。应该说，这些都只是生活其中的很多部分。我的生活还有我的睡眠，我享受的食物，夏天夜间的乘凉，冬天裹着被子喝的热茶，那些安静的时刻，滑板滑动的时刻。生活两个字，涵盖了这一切，生活本身才是最丰富美好的，而非他们所说的那样——是平淡的。”

“你喜欢你的生活。”他总结道，“而不是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单一的部分。”欧阳曦心中想：她的思考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贯穿了她的整个生活，她的心似乎比我想的还要丰富一些。

“你也可以说是因为我的记忆力不好。”苒苒忽而又很平静地指出一个不知来自于那一系列思考之后的自由结论，虽然那让她有种厚颜无耻的感觉。“以至于，每次我都觉得自己看到了新的东西，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其实不过都是老旧的东西，无甚好感到惊讶的。实则并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记不住，才每每见了都会觉得新奇而已。”

说完这句，她就像是自行戳破了自己编织出来的一个空虚不实的假象般，突然有点想笑。

“说出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印象很深刻似的，实则却什么都记不住，别人问我时反倒愣了神儿，内心空空如也，哈哈。”她终于笑出声来。

“要这样说来的话，反而又像是变回简单了。”欧阳曦心里一怔，那个突然爆发出来的笑颜被他印在了脑海中。是一种自己和自己的玩味。

“那么你呢？”她转移了一下焦点，“你说你并不愿离开这样的生活，这是你自己曾经的看法。你甚至连出游都不想。现在改变主意了吗？”她的语气中不知为何，竟透出一丝恳求的调子。她突然希望欧阳曦和她一样，是个任何话说完就忘记了的人。但她知道他不是的。

又或许是因为她打心眼里希望欧阳曦和她一起前往那个神秘的目的地……

虽然她知道，在现实层面上，他最终会为她改变主意，但她由衷地希望他能更为心甘情愿一些，而不是单纯的“为了她“才做出那样的选择的。她希望他更是为了他自己。

她始终觉得这件事情比她想象中还要重要。可是决定权又不在她的手中。因为那不是她自己的头脑。

“是什么让你愿意安于这种状态？又是什么让你不想离开？”她追根究底地问，将同样意思的问题问了两遍，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

“也许……我只是不愿离开这样的你。”这句话在欧阳曦的心里盘旋了一会儿，但并没有说出来。他也不知道原因。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对面这个女孩此刻想要听到的答案。她的眼神都像是在制止他作类似这种的表述。

而说出口来的，又成了别的话：“只是觉得还未变得足够真实而已。”他的语气中有点故弄玄虚的味道，又好像挺不以为意地。

“未变得足够真实？这是什么意思？”她很敏锐地追问道。显然，这种态度并不足以说服她，她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任何陌生的东西在我看来都像幻梦一样，注定不会持久。”我只要你不是一个梦，对我来说就够了——他在心里说道。

“连火镇对你来说都是陌生的吗？”她脱口而出的问道。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又仿佛多多少少有些莫名其妙地懂了进去。

“也许和其他一切相比起来，不算陌生。”他停顿了片刻，玩味地看了看苒苒此刻极为专注的神情，卖了个小小的关子，看着她的鼻子微微皱了皱，心下有些想笑，忍住了又继续道：

“可当它变得陌生的时候，却是最有颠覆性的。”

最后这半句他是有认认真真地在回答了，并且还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气质很是沉稳。

苒苒想，他倒是绕了个弯地回答了我一开始的那个，关于为什么要离开的问题。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这一点吧。她不禁暗自也兀自觉得有些好笑。

人与人之间的愉快心情，真的是会互相传染的。哪怕是故意藏着的呢。

※

生活可以用任何语言的排列来进行比喻。但同时，它又是无可比拟的。

“任何一种对生活的修辞都是危险的，会让人脱离生活的真义。”苒苒想，“一旦人们相信了这些比喻，就会不受控制地离生活本身渐行渐远。”

而一切又都在不知不觉地变迁着……

这些改变，有时发生在外面的世界，有时却是内在的。

怕就怕，转了一大圈回来之后，再找不到原本的地方。原本那个，属于自己的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