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荃望回到家乡的时候正是除夕前夜。胡家塆，两座大山，中间一带狭长谷地，是一个大塆。这里山里的村子都叫塆，一个塆十几户或几十户村民，塆与塆之间一般隔着一座或两座大山。以前陆路通道少，山民往来多靠水路，现今公路交通发达了，山开了，桥修了，村村通政策使各塆也都通上了公路，年轻人都开上了自己的轿车。

今年与往年不同，村里来了送温暖的红歌会。腊月初八演出队工作人员就已到了村里，开始了准备工作，说是首都派来的，送来了中央领导的关怀，艺术家们要与老区人民一起过大年。

村里孩子们可热闹开了，天天闹哄哄的围着工作人员看搭台子，做场景。

另一有帮子人在村委会搭了个场子，说是做海选，本县或更远地区的人都赶来了，会唱歌的、能跳舞的、有才艺的、有绝活的、长得俊俏的、形容妖娆的，天天在村里跟赶集似的。

胡荃望坐的是绿皮车，这次他故意选择了这趟慢车，是想借机会同时做一个社会观察，看看现在都是什么样的人们在坐这种车，这些人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

当时上车的场面就震撼了胡荃望，人群黑压压的，大包扛在肩上，闸机门一开，如潮水一般，人群一窝蜂的倾泄到列车前，人头攒动地往上挤。

卧铺车厢里人也是满的，绿皮车卧铺也不算贵，多花一点小钱，能舒服一点，现在在外打工的人也都想得开了。

胡荃望放下行李，就坐在下铺上看着人来人往，一会儿六个铺位的人都齐了，行李放好，人坐下来，一边三位，大家东张西望，等待着列车开动。

胡荃望嫌坐着难受，刚上车的人大家都不认识，列车刚开，也没心思互相说话，就站起来走出去，向车厢一头走去，一直走到硬座车厢，一节一节地走过去，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

一直走到头，再往前是行李车厢了，回头往回走。

这时，列车已开动了一会儿，车厢里的人们也都坐定了，有些善交往的人已经熟络起来，相互之间开始问询，打听所去地点和下车到站的一些热身话语，渐渐地也开始有些高谈阔论和摇头叹息的声音出来。

“一年没回家嘞，俺那边乡里把家家的坟都平了，过年烧纸也找不着地方了，唉，咋办嘞”

“村里一起出来三个，以前年年一起回，今年就我一个回，两个兄弟都不回去过年了，都是去年刚结婚的，这不才半年多，跟老婆都离了，都不想回了，老婆怀了村长的孩子，没法见人”

“我们一起的几个，混出息了的，都买了车，开车回了，没人愿意挤在这车里受罪”

胡荃望边走边往耳朵里拾掇着这些话，也感受着人们生活的变化和无奈。

有一节车厢相对空了一些，居然还有几个空座，胡荃望随便在一个车厢中间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绿皮车不禁烟，车厢里弥漫着一股股灰白或灰黑的烟雾，充满香烟的烟油味道。车厢里大多是中年靠上的男人和女人，也间或有几个年轻的男女，穿着样式新潮但质量低劣的淘宝服装，女孩化着浓妆，在手机上大声地聊着视频或语音。

“翠红和美玉早就跑回来了，东莞那地方早没人了”

“春莲生了个女孩，香港那老板嫌不是儿子，不要她了，回来让她爹那个打呀，说她没出息，不像红枝给人生了个儿子，那老板喜欢的不得了，给了她爹好些钱呢”

“额得先到襄阳，再往西北里走，还得坐两天车，累点呗，省几个钱”

“修萍怀孕了，说是第二个了，我们同学里头，四五个玩得好的丫头，就我和大齐在外里混，一直没结婚，她们几个都生了几个了都”

“嗯，扣子说是复员了，有几年没见了”

“翠苹她妹妹呀，小姑娘傲得不行，好两个月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打了个黑车，让人拉到山里轮奸了，扔崖底下了，找了好几天才找到，把她爹都气死了，她娘都差点死了，说是还躺在床上呢”

“俺们村要重新选干部，要都回去投票，好几个月都说了，可人不齐，不够数，谁也放不下手里的活呗，说了，回去投的都有钱领呢”

“老的那个死在村外了，伏天死的，天热，早起有下地的看到的，啥也没穿，就一张凉席，后来说是那晚上跟一个寡妇出来的，就在南边那片树林子里，早上就一个人，白花花的，太阳出来才看到的”

胡荃望听着这有一搭儿没一搭的话，眼睛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冬日大地，灰蒙蒙的，人群嘈杂中，被烟味熏得昏昏欲睡，头靠在坐椅背上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