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嗡鸣声响起，伴随着某物震颤的微妙触感。朱羽霎时间坐正了，一把接过铜鉴与方巾，对着铜鉴仔细擦拭尽脸上泪痕与淡妆的残骸。而后她双手结印，掌心朱红色图腾竟有光芒流转。一条条光线于空中交汇，投影出一副壮硕的半身画像——是白虎白烈。

这是图腾神兽特有的联系方式，通过身上镌刻的图腾与族碑的共鸣，实现化千里为咫尺的面对面交流。

“他怎么样？”不待白烈开口，朱羽又哭出声来。方才的努力尽皆付诸东流。

“衍州，断魂崖，有他战斗过的痕迹。血渍，碎鳞，以及…三具血肉模糊的遗体。”白烈的声音压抑得有些可怖。

“那三人中可有…他…”朱羽战战兢兢。

“并无。那三人系龙族长老堂前三席长老，皆为龙戬亲手斩杀。”

“那…龙戬哥哥…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龙戬似是人间蒸发，再无半点痕迹遗留。他本来就工于隐匿，我们要找到他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也就是说，龙戬哥哥只是失踪，而并未被确认为死亡！”

“话是这样没错，但是心鳞碎…”

“住口！龙戬哥哥才不会有事!”朱羽尖声怒吼，唇边竟有血丝隐约浮现。她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妍儿，唤大长老、二长老，叫她们打点人马，随我奔赴断魂崖！”

……

数日无话，龙戬乐得静心养伤。真元温养后，龙戬已经开始服用药草助其恢复。现在他可以说是好了个七七八八。从脆弱濒死到生龙活虎，知其经过者无不赞叹折服。

图腾不仅仅是神兽的象征，它还有着很多具体的功能。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储物。获得图腾的认同后，神兽继承本族神兽之名，成为图腾的依凭者。依附在神兽身上的图腾中有一个自带的空间，其无穷无尽，可装尽天下无生命的物体。但也需要拥有者付出真元的代价。当前龙戬所能放入拿出的不过是些小玩意，就连佩刀的本体都无法触碰。不过能够拿出其中储存的疗伤药品，倒也是解了燃眉之急。

这几日里，墨嫣又来过两次，与龙戬聊天侃地，还不忘见缝插针旁敲侧击地打听龙戬的记忆。每一次都被龙戬含糊带过。墨家大少爷墨弘也来过一次。他为人亲和，不摆少爷架子，与龙戬想象中的性格无二。倒是舒昙天天来此赖着不走，不知是职责使然还是心中并无芥蒂，硬是与龙戬胡诌。龙戬个性孤僻不喜多语，便由她说去，也不做甚么回应。

“族比于明日上午巳时开始，地点在城西十里般若峰南麓。请离公子届时能赏脸到场。”这是墨嫣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看着墨嫣脸上藏不住的焦虑，再联系上近几日墨家忙乱益多、又有多位气息较强者在此汇集，（果然，墨家有难。）

（若是连那道驳杂杀气都应付不来，蝼蚁便再无存在价值。）龙戬亦毫不留情。（救命恩情，只够为你家族存续血脉火种。）

时光飞逝如梭，眨眼昼夜便过。距离巳时还有二刻左右，龙戬便踱步出了房门。这几日里龙戬多次下地走动，免使身躯锈蚀。清晨的凉意未尽，侵入肺腑，喉头麻痒，胸口有气淤积。龙戬轻咳几声，此时已无血丝冒出，与前几日情况相比大为改观。

舒昙小跑着跟上来，亦步亦趋，为龙戬披上件青绿长袍。龙戬俨然一副云游道士的模样。

“今日离去，余便不再归还。临行了，凤家女可还有他事？”

“谢大人垂念。小女贪婪，犹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如若大人有缘见到家父居所或者…埋骨之地，乞望大人告知小女，小女也好多去探望尽尽孝道。”舒昙眼圈泛红。

“凤清德本为我族要员，余岂能弃之不顾？与卿相识一场，缘分使然，所托自当铭记。另赠你几套防身招法，预防不测。”龙戬手中微弱碧光闪烁，三卷古朴书简已递予舒昙。

“谢”字未尝出口，龙戬便已消失不见，空余微微余温与淡淡药香。舒昙轻咬嘴唇，对着龙戬离去的方向跪倒磕头。“恭送龙戬尊者。”声音仅有自己能够听清。

龙族秘法“闪”字诀，乃当世一等一的身法，精妙绝伦，举世无双。有神魂扩展成域为辅，龙戬东绕西绕，不消小柱香火就已离开墨家。周边无人监视，亦无人设阻，龙戬放心大胆施为，并不顾虑。

街巷平直，多以大块青石铺就路面，道路两侧幼树扎根，竭力地撑起片片绿荫。路旁有头扎皂角巾，身着白中泛黄老旧汗衫的小商小贩沿街叫卖。卖的有面饼，有泥虎，有糖人儿，还有些不知名的小玩意儿。龙戬被满目琳琅吸引，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他看着黄口顽童嬉戏追逐自身旁跑过，有孱弱少年不慎摔倒在地，跌碎了手中新买的泥虎，正哇哇哭叫，甩碎了鼻涕和眼泪；他看着绣花短衫、羊角对髻的小姑娘把手中竹竿上的糖稀人像翻来覆去地观赏，哈喇儿垮了唇堤，发了洪灾；他看着马尾少女与平头少年折了纸鸢在彼此掌间飞来飞去，另一只手举着跟串了四角折向中央的油纸的竹竿，正鼓着腮帮子吹弄，笑着看它旋转如轮。

龙戬看花了眼，听乱了耳，也踩乱了步伐。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去看众人喜乐的模样。

“这是什么？”眼前的是龙戬南征北战将近百年却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就算是渺小的蝼蚁，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渺小的欢乐吗？”工于战斗的头脑刹那间一片空白。

龙戬又开始迈步。他走到那个摔碎的泥虎旁，为不把它彻底捏碎而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地的泥块，口中默念几句，有肉眼难辨的嫩苗自泥中生长，将这些泥块连缀在一起。不过几个呼吸，泥虎便回归了原本的模样。

龙戬将泥虎捧在掌心仔细端详：半光滑半粗糙的表面打磨并不彻底，有红绿白黄多色油漆点绘其上。说句实话，这只泥虎定是粗制滥造舍质求量的模印品，也与栩栩若生的评价扯不上半点干系，却教人一眼便能分清眼耳口鼻。这与昔日身后白虎那锋锐无匹的凶猛气息迥然不同，倒颇有几分憨憨的感觉。

掌托袖珍泥虎，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龙戬却觉得有一层无形的膜将自己与他人分隔开来，而手中那只泥虎正在低声啜泣。

有浓郁的血腥味道如蛟如蟒，将自己捆绑缠绕。眼前鲜活的色彩一瞬间被血色取代。

“不对，余…”龙戬默然片刻，便将那泥虎捏得粉碎。揸开五指，粉屑自指间流泻。

（不属于这里。）

（余不属于这样的生活。）

（在这样的世界中，余注定无法存在。）

“闪”字诀成了这时唯一的救赎。龙戬化身狂风闪电，劈开人群，仿佛是在仓皇逃窜。